云巅书院的银杏叶一夜之间全黄了。
赤璃靠在听松苑的廊柱上，看着一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脚边。三个月前初来书院时，这些树还郁郁葱葱的，如今却已经到了凋零的季节——就像他们的学期，转眼就要结束。
\"收拾好了吗？\"
岑墨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赤璃扭头，看见那人正将最后一卷竹简收入箱中，动作一丝不苟，连系绳打的结都对称得令人发指。
\"有什么好收拾的。\"赤璃踢了踢脚边的包袱——那里面胡乱塞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堆岑墨给他批注过的功课，\"反正回去也是被关禁闭。\"
自从幻月洞天考核后，魔尊派来的影卫数量翻了三倍。赤璃几乎是被半软禁在书院里，连去膳堂吃饭都有人跟着。而岑墨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司命星君几乎住在了书院，每天用那本破玉册记录静渊仙君的一举一动。
岑墨合上箱盖，金属扣相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这声音让赤璃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要各自回到仙魔两界，中间隔着那道该死的金色结界，还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赤璃。\"岑墨突然走到他面前，递过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给你的。\"
赤璃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掀开盖子，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枚玉符，每一枚都刻着繁复的云纹，隐约有仙气流转。
\"传讯符？\"赤璃挑眉，\"书院不是禁用法器传讯吗？\"
\"是改良过的。\"岑墨的声音压得很低，\"用魔焰激活第三道纹路，讯息会直接传入我的玉佩，不会被拦截。\"
赤璃心头一跳。这意味着他们回去后还能秘密联系...但也很危险，非常危险。如果被魔尊发现他私通仙界...
\"你确定？\"他抬头直视岑墨的眼睛，\"司命星君不是整天盯着你吗？\"
岑墨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罕见的、带着狡黠的笑容：\"所以他永远找不到'证据'。\"
赤璃突然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你该不会...\"
\"静渊仙君！\"院外传来司命星君冷冰冰的声音，\"该去凌霄殿述职了。\"
岑墨迅速收敛表情，变回那个克己复礼的仙界楷模。他最后看了赤璃一眼，转身向院外走去，宽大的袖摆拂过门槛时，赤璃分明看到一道金线在腕间闪烁——缚仙索又收紧了。
\"岑墨！\"赤璃突然喊住他。
白衣仙君驻足回首，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美好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的幻影。
\"天人之辩见。\"赤璃咧嘴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木盒，\"别想甩掉我。\"
岑墨眼中闪过一丝赤璃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嗯。\"
目送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转角，赤璃一拳砸在廊柱上。木屑四溅，指关节渗出暗紫色的血珠，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的痛。三个月朝夕相处，到头来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赤璃哥哥。\"
娇蛮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瑾清烟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四名全副武装的魔将。与平日盛装打扮不同，今天的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连发间的饰品都换成了简约的骨簪。
\"父王派我来'护送'你回去。\"她刻意加重了\"护送\"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对不起，我拦不住他们...\"
赤璃冷笑一声：\"魔尊大人真是贴心，派太子妃亲自押送。\"
瑾清烟脸色一白：\"我不是...那婚事我早就...\"
\"走吧。\"赤璃懒得听她解释，抓起包袱甩到肩上，\"早点回去早点关禁闭，省得你们提心吊胆。\"
魔将们立刻围上来，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赤璃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故意将步子迈得震天响，惊起满树银杏叶如金雨纷落。经过书院正门时，他余光瞥见玄晔站在台阶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静渊仙君已经去凌霄殿了。\"赤璃停下脚步，冲玄晔喊道，\"你要是急着见洛仙子，可以直接去药王谷提亲！\"
玄晔被这突如其来的喊话惊得一个趔趄，俊脸瞬间涨得通红：\"赤璃魔君！休得胡言！\"
赤璃哈哈大笑，心情总算好了些。至少这对苦命鸳鸯比他和岑墨强，好歹是同界...
离开书院范围后，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通往魔界的路上寸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赤璃随手摘下一片银杏叶把玩着——这是他从书院带走的唯一纪念品。
\"赤璃哥哥...\"瑾清烟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你真的和静渊仙君...\"
\"关你屁事。\"赤璃头也不回。
\"我可以帮你们！\"瑾清烟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我知道父王在监视你们，但我有办法避开影卫的耳目！\"
赤璃这才正眼看她：\"为什么？\"
瑾清烟咬了咬唇，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因为...因为这个。\"
赤璃展开信笺，上面是洛凝雪娟秀的字迹，详细描述了药王谷如何暗中支持仙魔和平，以及...她与玄晔的秘密联络方式。信的末尾还附了一味奇特的药方，能将缚仙索的伤害降到最低。
\"你...\"
\"凝雪姐姐救过我的命。\"瑾清烟声音很轻，\"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所以...就当还她人情。\"
赤璃重新审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突然发现她眼中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公主，而是一个开始思考自己立场的少女。
\"谢了。\"他将信笺和银杏叶一起收入怀中，\"不过我的事自己解决。\"
瑾清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队伍沉默地前行，直到金色结界近在眼前。穿过这道屏障，就是完全属于魔界的领域了。
赤璃在结界前驻足，回头望向书院的方向。从这个角度已经看不到那些金色的银杏树，只有高耸入云的九重天塔还依稀可见。三个月前，他满怀好奇地跨过这道结界；如今回去，却像是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走吧。\"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踏入结界。
魔界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的灼热感让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赤璃深吸一口气，体内的魔核欢快地旋转起来，贪婪地吸收着久违的纯正魔气。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赤璃一个激灵。只见结界这侧密密麻麻跪满了魔族贵族，为首的正是他的父亲——魔尊赤煌。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罕见地穿着正式朝服，额间的魔君纹章熠熠生辉，看向赤璃的眼神却冷得像冰。
\"父王。\"赤璃单膝跪地，声音不卑不亢，\"儿臣回来了。\"
魔尊没有立即让他起身，而是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听说你在书院...表现不俗。\"
赤璃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只是咧嘴一笑：\"还行吧，拿了几个第一。\"
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魔尊的眼神更冷了，突然伸手按住赤璃的肩膀——看似是父子重逢的温情动作，实则一股霸道的魔气瞬间侵入赤璃体内，直奔魔核而去！
赤璃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这是魔界皇室特有的\"验真术\"，能检测受术者是否被外界力量侵蚀。若是从前，这种检查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不适，但现在...
\"唔！\"
魔尊的魔气触碰到赤璃魔核外围那层仙力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排斥反应。赤璃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砸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有意思。\"魔尊收回手，声音轻得只有赤璃能听见，\"我儿何时学会了...仙魔双修？\"
赤璃心头巨震。父亲竟然看出来了！那层仙力是岑墨留在他体内帮他稳定魔核的，两人都以为不会被发现...
\"带太子去焚心殿。\"魔尊转身下令，语气平静得像在吩咐晚膳菜色，\"让他好好...回忆一下魔族的本分。\"
赤璃被两名魔将架起来时，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焚心殿？正好他也有笔账要跟那地方算算。
魔宫比记忆中更加阴森。赤璃被押送着穿过重重宫门，每经过一道，身后的门就会轰然关闭，像是要断绝所有退路。沿途的侍从们低头屏息，没人敢抬头看这位落魄的太子一眼。
焚心殿位于魔宫最深处，整座建筑由一种特殊的黑曜石砌成，能放大殿内囚徒的痛苦。赤璃小时候曾不小心闯进来过，只待了不到一刻钟就痛得昏死过去，被抬出来时高烧了三天三夜。
\"殿下，请。\"
魔将打开殿门，里面却不是赤璃想象中的刑具遍地，而是一间布置典雅的静室。唯一的异常是地面和墙壁上刻满了暗红色的魔纹，在烛光下如同流动的血液。
\"父王改装修缮了？\"赤璃讥讽道，\"这么体贴？\"
魔将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退了出去。大门关闭的瞬间，地面上的魔纹突然亮起，一股熟悉的灼热感从脚底升起——是焚心焰！只不过这次的火焰温和得多，像是有人特意调整过强度。
赤璃盘腿坐下，任由火焰包裹全身。这种程度的痛苦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比起在九重天塔里为救岑墨承受的反噬，简直像挠痒痒。
\"就这？\"他冲着空荡荡的大殿喊道，\"父王是不是年纪大了，手段都变温柔了？\"
没有回应。赤璃撇撇嘴，开始闭目调息。既然要关禁闭，不如趁机巩固一下修为。他小心引导着焚心焰在经脉中游走，意外发现这火焰竟然能帮助炼化体内残留的仙力...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突然开启。赤璃警觉地睁眼，看到瑾清烟端着食盒鬼鬼祟祟地溜进来。
\"你怎么进来的？\"赤璃惊讶地问。焚心殿向来是禁地，连魔后都不能随意进出。
瑾清烟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令牌：\"舅舅给我的。他现在忙着接待仙界使团，没空管你。\"
\"仙界使团？\"赤璃猛地站起来，\"来干什么？\"
\"说是商讨天人之辩的细节。\"瑾清烟打开食盒，里面除了饭菜还藏着一枚传讯玉符，\"喏，凝雪姐姐托人送来的。\"
赤璃一把抓过玉符，注入魔气激活。玉符投射出一段影像——是玄晔！那位司战仙君穿着正式朝服，背景似乎是凌霄殿的偏厅。
\"赤璃魔君。\"玄晔的声音压得极低，\"长话短说。岑墨被帝君软禁在静思崖，但暂时安全。天人之辩将提前三日举行，名义上是为避开魔界庆典，实则是...\"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实则是帝君与魔尊达成了某种协议。具体内容不详，但岑墨怀疑与我们有关。\"
影像到这里突然中断，显然是被人为截断了。赤璃握紧玉符，指节发白。果然，那两个老狐狸在谋划什么...
\"还有这个。\"瑾清烟又从袖中掏出一片银杏叶，\"夹在食盒夹层里的。\"
赤璃接过叶子，入手瞬间就认出了上面的气息——是岑墨！他将叶子贴近眉心，一段加密的讯息直接传入脑海：
\"计划不变。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是真的。月圆之夜，情缘树下。\"
讯息结束后，叶子立刻化为灰烬。赤璃长舒一口气，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岑墨还能传讯出来，说明情况还没到最糟的地步。而且...
\"情缘树？\"他喃喃自语，\"那家伙什么时候...\"
\"啊！我知道那棵树！\"瑾清烟突然插嘴，\"在魔界和仙界的缓冲地带，传说有缘人能在树下看到未来伴侣的模样。\"她狐疑地看着赤璃，\"你们该不会...\"
赤璃一把捂住她的嘴：\"闭嘴！你想让全魔宫都知道吗？\"
瑾清烟眨眨眼，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赤璃松开手，突然觉得这个表妹顺眼了许多。
\"清烟，帮我个忙。\"
\"什么？\"
赤璃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瑾清烟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差点惊叫出声：\"你疯了？！偷魔尊的御魔令？被发现的话...\"
\"你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吗？\"赤璃挑衅地看着她，\"还是说魔界公主只是个花架子？\"
瑾清烟气得脸颊鼓鼓的，最后狠狠跺了跺脚：\"...等着！\"
她气呼呼地离开后，赤璃重新盘腿坐下，继续引导焚心焰淬炼经脉。父亲想用这种方式\"净化\"他体内的仙力，却不知正好帮了他大忙——经过焚心焰锤炼的仙魔之力，融合得更加完美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赤璃完成第九个周天运转时，殿门再次开启。这次来的却不是瑾清烟，而是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人——魔后，他的母亲。
\"母后？\"赤璃慌忙起身行礼。魔后向来深居简出，连魔尊都要礼让三分，今日竟亲自来焚心殿...
魔后没有立即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儿子。她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裙，发间只簪了一支骨钗，却比任何华服都显得威严。
\"长大了。\"最终她轻叹一声，伸手抚上赤璃的脸颊，\"上次进焚心殿时，你还没我肩膀高。\"
赤璃鼻头一酸。当年他被抬出焚心殿后，是母亲不眠不休照顾了三天三夜，甚至不惜动用本命魔元为他疗伤。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魔后摇摇头，突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御魔令！
\"清烟那丫头胆子不小，可惜手艺太差。\"魔后将令牌塞到赤璃手中，\"我稍微...帮了点忙。\"
赤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这是...在支持他？
\"我见过那个仙君。\"魔后的声音很轻，\"上次两界和谈时，他随帝君来过。眼睛很干净，不像其他仙人那般虚伪。\"她顿了顿，\"最重要的是...他看着你画像时的眼神。\"
\"画、画像？\"
\"魔尊书房里有一面窥天镜，能监视书院的一举一动。\"魔后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那些银杏叶是谁允许你带回来的？\"
赤璃耳根发烫。所以他和岑墨在银杏树下的那些...都被父母看在眼里？
\"月圆之夜还有三天。\"魔后转身向殿外走去，\"焚心殿的守卫我已经调开了。至于剩下的...\"她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别死了。\"
殿门再次关闭，赤璃握紧御魔令，胸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原来在这冰冷的魔宫里，一直有人在默默守护着他...
夜幕降临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出焚心殿，借着夜色的掩护向魔宫外围潜去。赤璃换上了一身夜行衣，额间的魔纹被特殊药水暂时掩盖。御魔令在怀中发烫，像是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兴奋。
穿过最后一道宫门就是自由。赤璃屏住呼吸，正要激活令牌，突然感应到一股熟悉的威压——是魔尊！他本能地闪身躲到一根石柱后，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从远处走来，身边还跟着...
\"司命星君？\"赤璃瞳孔骤缩。那个仙界使者怎么会和魔尊深夜密谈？
两人在离赤璃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魔尊挥手布下一道隔音结界，但赤璃还是从唇语读出了几个关键词：\"天人之辩...诛魔阵...静渊仙君...\"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赤璃突然明白了岑墨那句\"无论看到什么，都不是真的\"是什么意思。帝君和魔尊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在天人之辩上表态，而是要...
结界中的两人似乎达成了共识，相视一笑后各自离去。赤璃等到彻底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息后，才颤抖着摸出怀中的银杏叶——那是他偷偷藏起来的最后一片，已经有些枯萎了。
\"岑墨...\"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给远方的那个人力量，\"等我。\"
御魔令光芒一闪，赤璃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在他身后，魔宫最高的塔楼上，魔后静静注视着儿子离去的方向，手中握着一片同样的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