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长廊之下,好似在吹风的虞啸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何书光嘴里的师座这样,师座那样,
“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
站在美国一位上校的身边的翻译,开口赞扬虞啸卿的美国精神,
虞啸卿也只是对着那位上校点头微笑着,皮笑肉不笑,看着死啦死啦,只问了一句,
“南天门怎么守?”
他看着他们团长,导致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身边的死啦死啦,包括烦啦,
黑色的棍子捅着孟烦了的屁股,示意现在南天门怎么守不是他说了算的,站在沙盘前的另有其人,
朔玉看着说话也被何书光传染成结巴的烦啦,他真的会不打仗,这样的仗也根本就不应该去打,
“……那个,我……我先不打,打也打不过。”
“那个……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是我们也都学了乖,人都是会在失败中学习到东西的,我现在身处炮火之中,我就最知道的,人都是最惜命的,就在这个时候,就是最惜命的他,所以我没法……我,我不打,我忍着。”
“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
烦啦微微转过来身子,低着头,他跟虞啸卿对话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他的声音都几乎不可闻,他看着冷灰的地面,结结巴巴地说着,说完之后还看了一眼坐在椅子里的死啦,和旁边的半仙儿,
“禀师座,您,您也用的也是那个美国打法,那我们竹内,为什么就不能用,我是说那个,为什么不能不用日本打法呢?”
“……你继续。”
“是。”
孟烦了把身子再转过来,眼睛向下斜着,也许他看着沙盘,也许没有,只是对着对面瞪着眼睛的何书光,说了一声“您继续”,
何书光在沙盘上移动着代表横澜山兵力的标识,孟烦了跪在沙盘面前,想要看个仔细些,用自己的两只胳膊撑着身子,看着他,
“我师的运送能力,可保主力团一个加强营在七分钟之内全部渡江,十五分钟之内展开攻击,第一攻击波和第二攻击波之间没有间歇,第三波攻击预计会有十分钟左右的间歇。”
于是战争开始了,
站在烦啦身后的朔玉没办法不去想象那个场景,虞师手底下的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在登岸的同时便开始发动攻击,冲向西岸的第一道防线之上,
炮火支援砸在第一道防线硬木沙土之上,只是轻微的磕破点皮而已,在连一点儿遮蔽物都没有西岸滩涂上,虞师的兵们冲锋着,他们无愧于他们嘴里一直在念着的勇气,
“我开打。”
从第一道防线里瞬间冒出很多条火力点,轻重机枪不间断的射着,掷弹筒的声音时不时地炸响开来,他想,这样的场景在烦啦的脑子里一定预想过很多遍,因为每次去西岸烦啦都会颤抖着身体画图。
现在他的手依旧是颤抖着的,他无可避免地想着自己是在杀人,他们自己的人,只因为他现在是竹内连山,日军竹内联队的联队长。
在这样狭小的射界里,几十米的距离,重火力玩儿命的炸开,他们趴在烂泥里看的时候那上面就有六挺重机枪,虞师的很多人还没有来得及登上西岸的土,就已经扑通一声把身子留在了怒江,众所周知,小鬼子的枪法不是一般的准。
何书光显得很愤怒,他的愤怒看着有点小孩子气,眼睛瞪着沙盘,气得想要跳脚,
“一防上哪有那么多的火力啊?你集中了整个联队的火力,剩下的二防三防你都不要了吗?”
孟烦了没有说话,也许他只是忘记了说话,或者不敢再说什么了,轻飘飘的几个字,就是几十条人命,换了谁都不会想再说话的,可是他没什么选择,
身后的那根棍子在捅着他的后腰,示意他拿着,烦啦看着他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的理由,这是一场他必要赢得比赛,他要救命。
于是他的声音继续着,
“额,我们渡了四次,”
“五次。”朔玉纠正了一下,在烦啦看过来的时候笑着看着他,
“啊,对,是五次,我们渡了五次的江,最近的一次是到了这里,就这,离他们一防仅十几米的地方趴着。”
烦啦用手指头指着那个位置,朔玉看过去 ,想要看见那个为他们三个人遮蔽枪雨的矮石头,可惜没看到,虞师的沙盘里不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毫无用处的石头,
“我们就住在这个地方趴了两天,我们发现,敌人的网道四通八达很是发达,在饭点的时候,敌人的一防二防三防能同一时间吃上热饭,饭能送上来不凉,其他的东西也就能很快地送上来。”
“所以没有一防,二防,三防,那都是,拿来唬人的,这地方竹内准备了一年多,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应了他那名字,他把这山里头都给连上了,这里就是他精心布置的战场,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屠宰场。”
“他只是想杀死更多的我们。”
朔玉没办法不去看被染红的怒江水,年轻的生命埋葬在这里,无声无息,河水哗哗的流,没人会记得他们,
“继续。”虞啸卿只说了这一句话,也是他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和乞丐一样的逃兵,
何书光的抗议就这样被淹没,朔玉伸脚对着烦啦,继续吧,不管怎么样,都请继续吧。
孟烦了好似大梦初醒一般,又把自己精神拉回到了沙盘之上,
“好…我是说,我军,日军!他的这个网道四通八达,只要是他们龟缩在这个山底下,就能够扛得起有限的伤亡,最要紧的是,刚才您的那个火力是吧,您的那个火力还没能摧垮我军,也就是日军的那个临战之心……也就是杀人之心。”
朔玉一边听着烦啦的在努力地挤着他的恶毒,挤着他一切的阴谋诡计,想要摧垮虞师,一边看着身边的死啦死啦,他的眼睛在发昏,要不是他上下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朔玉立马就想给他送进急救室抢救,
苍蝇在他们头边飞舞着,被朔玉抓到手心里,又弹射出去,他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着一个结果,
虞啸卿眨着眼睛,嘴巴闭得死死地,用眼睛看着,看着沙盘上日军第一道防线,
整个联队的火力全部集中在第一防线之上,在狭小的江岸之上,歼灭所有来犯西岸之敌,
“老掉牙的武器,可是以全联队的火力加上去,轻机枪和掷弹筒,还搭配上重火力点的配合,在临岸那个光秃秃的滩涂上,那么近的距离,我宁愿挨美军的燃烧弹……”
在这种时候人的尸体就不是论个的,而是论片的,当灰黑的烟雾散去,西岸的滩涂上将全都是虞师的尸体,
烦啦现在的脸特别的不好看,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悲苦,也许是物伤其类,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为了更清楚地演示,他手里的那根黑木棍随着他的演示,在沙盘上移动着,
“第二防线集中直瞄火器,于这些半永备的工事之内,截断渡江之敌,即使是拿一零五火炮轰击这些半永备工事,也就是让他们掉一层死皮而已,即使这些工事都被摧毁了,敌军也依旧可以在二三防线的地道之下,迂回机动。”
“第三防线,我,日军!将远程火炮置于这些反斜面的炮巢里进行攻击,以避开东岸优势的火力反击。”
孟烦了的腿瘸着,在平整的青石板路边上来回走着观察着这场沙盘大战,查漏补缺,
对面的何书光眼睛差点从他的眼睛里瞪出来,不敢置信的看着,
“反斜面?!你这个角度根本就打不着战场上,你啥也打不着,你,你就连东岸的阵地你都打不着!”
“我没必要再打了,你军几百个人里正在这么狭窄的胡同里纠结着,这里已经根本插不下手里,我不打这里,我打路,我先打禅达通往江岸的路,再打外界通往禅达的路,没有路,什么就都运不进来了,你们能够储备多少炮火?”
甚至孟烦了还补上了一句,让何书光差点冲到他面前,给他脸上一拳,
“他们也有飞机,你们可以用美国的飞机去撞日本的飞机吗?”
“不服,我不服!我会冲上去的,我就算是拿刀砍就会冲上去的,就算我死了,别人也会冲上来的!我……我!”
“所以你的尸体也会战斗吗?”这句话是朔玉问的,虞师不是亡灵大军,人死了也就是死了,没有别的了,你们能填上多少条人命,要用多大的代价才能赢得胜利?那样巨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已经被怒火冲昏脑子的何书光被虞啸卿的一句话硬生生给拦住了,
“下去!……你真是我的赵括,会让你打仗的,只不过不是这一仗。”
何书光愤然离开,朔玉没办法不去想象这样一个年青的生命倒在怒江西岸的滩涂上,渐渐冷去的样子,
那模样一定算不上好看,那个时候他的鼻梁上可能还挂着眼镜,可是战争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他是恶毒,是疯狂,是不择手段,你死我活。
何书光输了,但这场擂台赛并没有结束。
“海正冲。”
“到!”
“你是第一主力团,实战首功,我希望你不止有军人之表,还有军人之里。”
“是!”
这家伙看起来很干净,和虞啸卿相承一脉的干净,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子板正,一上来还给烦啦敬了一个礼,然后就是直入主题,半点时间都不浪费,
“我不看我的背面,因为我在进攻,我会将渡河器材应急改装成避弹板,继续冲击,呼唤远程火力向二防上发射大量的烟幕弹,用来渡河,至于你的三防,我就不用担心了,你的远程火力自有虞师座亲自来照应。”
这个海正冲身上一股子文质彬彬的气质,但他确实比何书光要强上许多,在短时间内就想到了这样的一个应急方案,他不是一个草包,虞师也并没有朔玉想得有那么多的草包,
手里举着厚实的铁片,艰难的在敌军的密集射线中向前进攻,虞师的主力团团长海是冲在最头里的那个,他不要了命,所以跟着他的也就不要了命,跟着他一起冲着,喊着,
他有随机应变的急智,可是这还不够,他是个有脑子的但是不太多,烟雾弹几乎没有作用,他的敌人不在乎自己的视线是否被遮挡,只要无情的居高临下发射着子弹,或者躲在他们梯形阵地里,等待烟雾散去,
在这样自杀式的攻击之下,海正冲确实闯进了日军的一防,插进二防之间,好让后面的第二主力团可以续接上火力,
可是他低估了那些不起眼半永备工事的厉害,这些半永备工事只露出一个供里面的人射击的小孔,里面都是重火力点,除非是近距离的掷弹筒或者火力更强的东西,要不然一定拿他们没辙,
他们就是硌在脚里的又尖又硬的小石头子,不把你磨成一个放弃双脚的残废绝不放手,
这些半永备工事的外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小蘑菇长在南天门上,看似是可以吃下去的,可实际上是有剧毒的,还是可以看见小人的那种,
海正冲死的时候,正在日军的第二道防线里,深陷泥沼之中,嘴里大喊着“狗日的”,被随即从一防上撤下来增援二防的日军急射死去,朔玉想他是死不瞑目的,
虞啸卿应该骄傲,因为他手底下的兵并不软弱,相反他们很勇猛,勇猛到了他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只想杀死更多的敌人,没有什么再退的余地了,他们就已经是最后的骨头了,
“下去吧,你只是没他那么无赖。”
海正冲倒是比何书光更成熟些,敬了个礼,保持了最后的风度,走了下去。
一时间会场有点安静,朔玉凑到正在麻木逐渐变得僵硬的烦啦身边,他的头发像是刚从怒江里打捞出来一样的湿,他的脸上和脖子上还有没有弄掉的绿色粑粑,
他伸手示意水壶里还有不少的水,放到他的嘴边,湿润他干枯的嘴皮,他们三天前刚从西岸一路爬回来,现在还只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病人,
沉默,就好像呼吸声都是一种罪过,在这样的氛围里,朔玉一根一根掰开孟烦了紧握住的手掌心,把兜里的另一颗糖放上去,这颗在他的衣兜里放得时间有点久了,都有点发粘了,可是还能吃,
那双老鼠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朔玉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伸手把他刚才落下去的木棍又捡起来送到他的手里,小声地跟他说,
“烦啦,你今天好神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