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从未见过他的外婆。
从他记事起,裴若芸就一直待在星港,从来没有回过西北老家。
也从来没有一个西北的亲戚来过家里看望她。
江尧只是听裴若芸偶尔提起,西北金城,黄河岸边,是她的故乡。
裴若芸本想打车,不愿麻烦林清欢,但林清欢执意要让李叔送他们去机场。
远方传来的消息击打着裴若芸的心,她在后排沉默着望向窗外,思绪万千。
江尧给叶嘉凌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下午去不了了,要赶飞机去西北。
在机场等待了两小时,又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飞行,晚上七点半,飞机降落金城。
机场出来打了辆车,裴若芸忽然摇下车窗,热泪盈眶地注视着十八年未见的故乡。
风呼啸着灌进车里,像故乡粗粝的手掌抚摸她的面庞。
江尧回复着qq消息,偶尔抬起头来看向远方,新月镀着金边缓缓升起,不久便听到了沿街的叫卖声。
司机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攀谈,裴若芸张口便是地道的金城方言,司机也切换成方言说,他以为两人是来旅游的。
裴若芸报上一个地名,司机穿过华灯初上的市区,往乡下走去。
关于母亲裴若芸为什么十八年不回家,不与自己的血肉至亲见面,江尧通过那六本日记,知晓一二——
裴若芸的大哥裴若海,当年是林仁强的心腹。
1989年,林仁强走私的货轮发生爆炸,四死七伤,裴若海当了林仁强的替罪羊。
半年后,裴若海在狱中突发疾病暴毙而亡。
几个月后,江尧出生。
关于这些事情的记载,裴若芸的笔锋极其冷峻,只有浅显的记录,没有任何更深层次的阐述。
但任何写于纸上的文字,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巧言令色。
即使是极度私密的日记也一样。
当你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幻想,如果这些文字有朝一日被别人看到会怎么样。
出租车驶出市区,走在乡间的公路上,两侧山峦起伏。
十月底的西北夜晚已是寒气逼人。
裴若芸的手机响了,她关上车窗,接了起来。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语速很快,江尧听起来有些吃力,但大概能猜出她说的是什么。
抵达村口的时候,一辆捷达挡住了出租车的去路,裴若芸看清对方是谁后,便结账下车。
西北风卷起黄沙,在车灯下,能看见风的形状。
“二哥。”裴若芸率先开口。
对面站着的,是裴若芸的二哥,裴若峰。
兄妹俩多年未见,没有拥抱,没有大喊,却都早已热泪盈眶。
裴若芸拉了拉江尧的胳膊,“叫二舅。”
“二舅。”
这是江尧第一次见到母亲那边的亲戚,他感到有点局促。
面前这个西北男人却换了一副面孔,冷冰冰地点点头,冷冰冰地收起眼中热泪,冷冰冰地说:
“你们走吧。”
裴若芸不明白,是他这个当二哥的打来了电话,说母亲病危,怎么自己千里迢迢回来,他又要赶自己走呢。
“为什么?我得回家呀!”
裴若峰摇摇头,“两个小时前,娘咽气了。”
裴若芸的眼泪夺眶而出,紧赶慢赶,她还是没能见上自己的母亲最后一面。
裴若峰说:“今天早上,娘的状态就很不好,嘴里一直唠叨着想见你,想见见她的外孙,可能也是感觉到自己不行了。”
裴若芸说:“我回去再看娘一眼,你就让我回去吧,二哥。”
裴若峰点燃一支烟,“现在院子里人太多,你先在我车里等着,等人都走完了,你进去看一眼。看完就走吧。”
裴若芸心急如焚,问道:“你还在怪我?”
她的声音有些大,裴若峰害怕路过的人听到,就招呼两人上车,江尧坐在后排。
裴若峰说:“我不是怪你,娘也不是怪你,只是我们一家人看到你,就会想起惨死的大哥。心痛。”
裴若芸一改往日的贤淑形象,扯着嗓子说:
“大哥的事情,我早就解释过,他死在狱中不是我造成的。
恰恰相反,我的不幸反而拜他所赐。是因为他从中作梗,我才和林仁强扯上关系。
他为了攀上林仁强,把我送入虎口,他就能对得起我了?”
裴若峰叹了一口气,“关键是,你那时候已经跟了林仁强,你为什么不能求求他,把大哥救下来?”
裴若芸情绪激动地说:“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两句话。我求了!没有用!
十八年,因为这件事,娘跟我翻脸,不让我回家,说只要我回来,她就上吊去死。
你呢?这么多年来,除了借钱从不和我说话,只要接到你的电话,没有第二件事,就是借钱。
你说你看见我心痛,那你看见我的钱的时候,心痛不心痛?
你明明知道我刚刚做了那么大一个手术,你有心打个电话问问我吗?
当年我才二十三岁!我能做什么?你们替我作过主没有?
大哥为了自己牺牲掉我,你们替我出过头没有?
你们拿着大哥打回来的钱,修屋盖院,买房置地,你以为他是怎么得到林仁强重用的?
你们心里感激过我一秒钟吗?”
裴若芸边说边哭,泣不成声。
裴若峰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江尧,发现他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说:“不要说了,反正娘是已经咽气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你是失踪了。
十八年了,你现在出现反而麻烦,我们还得解释。
我先回家,一会儿等人都走了,我给你打电话,你开这个车进村,磕几个头就走吧。”
江尧和裴若芸在车里等到了将近十一点,电话才打过来。
裴若芸情绪不太好,江尧驾驶着这辆捷达,在裴若芸的指引下,来到了家门口。
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二层小楼,门楣挂着白纸剪成的岁数幡。
一楼的客厅已经布置成灵堂,一口冰棺置于中央。
江尧和裴若芸磕了头,上了香,烧了纸。
裴若峰打开冰棺,让裴若芸再看一眼自己十八年未见的母亲。
“江尧,过来……”
江尧站在裴若芸身边,眼睛完全没有望向遗体。
裴若芸抹了抹眼泪,问道:“爹呢?他也不想见我?”
裴若峰说:“爹……死了三年了。”
“什么?”裴若芸刚刚擦干的眼泪又簌簌流下。
“娘不让告诉你。怕你跑回来。她那会儿……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