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腊月像口倒扣的冰棺,零下四十度的白毛风卷着沙砾般的雪粒,刮过老屯子的土坯房时,发出指甲抓玻璃般的尖啸。七十八岁的老猎人格鲁正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擦拭猎枪,火墙子缝隙漏出的火星溅在他满是刀疤的手背上,烫出一个个灰白的圆点——那是四十年前被狼抓伤的痕迹,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爷,李姐的脚印在荒甸子断了。”十六岁的孙女铃铛掀开结满冰花的棉门帘,睫毛上的冰碴子簌簌掉落,“村东头的赵叔说,看见她追着只穿红袄的黄皮子跑,那皮子立起来比人还高……”
猎枪“当啷”掉在地上,格鲁盯着窗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二十年前,村里姑娘小翠就是吊在这棵树上,舌头伸得老长,脚尖晃啊晃,在雪地上扫出一个个血涡。此刻槐树杈上蹲着只黄皮子,通身毛色金红如煅烧的铜钱,前爪捧着个锈迹斑斑的锡壶,壶嘴正对着屋里,像是在倒酒。
“把西屋炕席下的黄纸拿来,再灌半壶烧刀子。”格鲁的声音发颤,他看见黄皮子的眼睛突然变成竖瞳,绿幽幽的光映在窗玻璃上,竟勾勒出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轮廓。铃铛刚转身,外头突然响起“咔嚓”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大腿骨般粗的树枝。
二人踩着齐腰深的雪往后山走,暴风雪中隐约传来《大观灯》的唱段,却比哭丧还凄厉:“二月里来龙抬头啊……黄泉路上没尽头啊……”铃铛的棉鞋早已湿透,脚趾冻得失去知觉,她下意识去扶身旁的树,却摸到团软乎乎的东西——那是截断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红棉袄布。
“别碰死人东西!”格鲁猛地拍掉她的手,却在手电筒光束扫过的瞬间,看见周围的树上挂满了红棉袄,每件棉袄都鼓鼓囊囊的,像是塞着具蜷缩的尸体。最前面那棵老榆树上吊着个稻草人,稻草人的头是个腐烂的南瓜,空洞的眼窝里爬着两只黄皮子,正用前爪往它嘴里塞糖葫芦。
“跟着我的脚印走。”格鲁掏出面生锈的铜镜,镜面朝上,“记住,无论听见谁喊你,都别回头。”铃铛盯着镜面,却看见本该映出雪地的镜面上,浮着一张青紫色的女人脸,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锯齿状的牙齿。
“铃铛——”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那声音明明是从坟里发出来的,带着潮湿的泥土味。铃铛浑身僵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不敢回头。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混着嚼冰碴的“咔嚓”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爬着追上来。
“是替身鬼。”格鲁的猎枪托抵在她后腰上,“去年张老三就是回头看了眼,结果被剥了脸皮挂在树上。”话音未落,前方雪地里突然冒出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扎着两根漆黑的麻花辫,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糖衣上凝结的冰晶竟全是人脸形状。
“姐姐,吃糖葫芦吗?”小女孩歪着头笑,铃铛这才发现她没有眼珠,眼窝里蠕动着密密麻麻的黑蛆,“这是用人心做的糖呢,可甜了……”
猎枪走火的瞬间,小女孩化作一团黄烟,空中飘落无数张黄纸,每张纸上都用鲜血写着“替我”二字。格鲁弯腰捡起一张,发现那是自己今早写的往生咒,墨迹还未干透,却已被血浸透。远处的荒甸子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青砖小房,门楣上的喜字褪成了灰白色,窗户里透出的烛光忽明忽暗,映出个穿红旗袍的女人剪影,她正坐在窗前梳头,掉落的头发竟像蛇一样在地上游动。
“是胡家老宅……”铃铛认出了那栋凶宅,二十年前胡家娶亲,新娘子半夜吊死在房梁上,此后凡是靠近的人都离奇失踪。格鲁举起铜镜,镜面突然布满裂痕,裂缝里渗出黑血,映出屋里的景象:女人转过身,脸上贴着半张腐烂的人皮,手里攥着颗跳动的心脏,心脏上插着的剪刀正是格鲁家灶台上丢失的那把。
“格叔,你爹欠的债,该还了。”女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格鲁感觉有人在扯他的裤脚,低头一看,雪地里伸出无数只手,有的缠着勒痕,有的断了手指,全在往他身上抓。铃铛的尖叫被暴风雪吞没,她看见胡家老宅的门缓缓打开,门槛上蹲着那只金红毛色的黄皮子,此刻它已化作人形,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捧着个雕花木箱,箱子缝隙里渗出黑血,在雪地上写成“偿命”二字。
“当年你爹为了山参园子,枪杀我爹,又把我吊在槐树上剜心。”黄皮子的声音变成了男女老少的合声,“如今我讨了三代人的封,也该让你们格家断子绝孙了。”
格鲁的猎枪突然卡壳,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忏悔:胡家小姐的心脏被埋在老井底下,而他爹每晚都会去井边招魂。铃铛被黄皮子的尾巴缠住脚踝,拖向老宅,她看见堂屋中央摆着口棺材,棺材里躺着的正是格鲁,脸上盖着张黄纸符,符上的朱砂字滴着血,写的是她的生辰八字。
“铃铛!”格鲁猛地咬破舌尖,血沫喷在黄皮子脸上,那畜生发出刺耳的尖叫,化作原形窜进树林。与此同时,胡家老宅开始坍塌,青砖碎瓦间涌出无数黄皮子,每只嘴里都叼着断手、眼球、人心等物,朝着老井方向狂奔。铃铛被格鲁拖进一处树洞,却看见树洞里堆满了骷髅,每具骷髅的手腕上都缠着红绳,绳头系在洞口的黄皮子毛上。
“它们在用生魂养替身。”格鲁掏出旱烟袋,却发现烟丝早已被血水浸透,“胡家小姐想借替身还阳,所以才让黄皮子到处抓人……”
话音未落,树洞外突然传来“咚咚”的砸门声,像是有人用头骨在撞树。铃铛透过树缝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往洞里看,她的脸已经腐烂,露出底下的白骨,手里的糖葫芦只剩下签子,正一下下戳着树洞:“姐姐,出来玩啊……我给你看我的新鞋……”
格鲁猛地推开铃铛,一支穿云箭从他耳边擦过,钉在树洞里的骷髅头上。远处传来村主任老冯的喊声:“老东西!别在这儿装神弄鬼!政府说了,这叫封建迷信!”十几道手电筒光束扫来,照见格鲁满脸是血,手里攥着把黄皮子毛,而铃铛正抱着具骷髅瑟瑟发抖。
“冯主任,你媳妇的病……”格鲁的话没说完,就被老冯一拳打倒在地。老冯的儿子举着手机录像,镜头扫过树洞时,屏幕上突然出现胡家小姐的脸,她的舌头伸得老长,正在啃食镜头里的人。手机“啪嗒”掉在雪地里,众人这才发现,老冯媳妇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她穿着红棉袄,脖子上缠着黄皮子尾巴,嘴角咧开,露出与小女孩一模一样的锯齿牙。
“找鞋……”老冯媳妇的声音像是从井里冒出来的,她抬起脚,露出脚底的红绣鞋,鞋尖处渗出黑血,“你们烧了我的鞋,我就要你们的脚……”
暴风雪在这一刻达到顶峰,铃铛被格鲁拖进老井旁的破庙,庙门上的“镇邪”符早已褪色,供桌上摆着半只啃剩的人心。格鲁掏出火折子,却看见墙壁上画满了符咒,每个符咒里都嵌着只黄皮子眼——那是四十年前他爹为了镇住胡家小姐的鬼魂,剜了七只黄皮子的眼睛来祭符。
“爷,你早就知道胡家的事……”铃铛的牙齿冻得打颤,她看见格鲁手腕上的伤疤在火光中扭曲,竟变成了一只黄皮子的形状。庙外传来老冯的惨叫,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啃食声,像是有人在嚼骨头。
“当年我爹杀了胡家老爷,又想娶胡家小姐冲喜,”格鲁的声音混着风雪,“可小姐宁死不从,上吊前发下毒誓,要让格家男丁断子绝孙,女眷魂断黄泉……”
话音未落,庙门“轰”的一声被撞开,老冯媳妇爬了进来,她的脸已经被啃得只剩半边,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手里攥着老冯的心脏,心脏上还连着血管,另一端通向她的胸口。格鲁举起猎枪,却发现枪管里塞满了女人的长发,每根头发上都系着个红绳结,正是胡家小姐上吊时用的那种。
“格叔,该你了。”老冯媳妇扑过来,格鲁猛地推开铃铛,自己被压在供桌下。铃铛抓起供桌上的黄皮子眼,朝着那双锯齿牙砸去,只听“吱呀”一声,老冯媳妇化作一堆黄皮子毛,中间躺着只 eyeball,正滴溜溜地转着,映出铃铛身后的景象——庙的后墙上不知何时开了扇门,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在包饺子,案板上摆着的不是肉馅,而是一堆人心,每颗人心上都刻着屯子里人的名字。
“那是赵老汉的老伴儿……”铃铛想起仓子里的夜啃声,老太太包饺子的手法和赵老汉描述的一模一样,“她不是已经被度化了吗?”
格鲁艰难地爬起来,看着门上的对联突然倒贴,横批“人畜平安”变成了“平安畜人”:“胡家小姐用黄皮子精魄养了三支替身鬼,分别索命、讨封、借尸还魂……现在第三支替身该出来了。”
庙外的风雪突然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铃铛透过门缝看见,屯子里的人都站在雪地里,面朝破庙,整齐划一地抬起手,指向她和格鲁。每个人的眼睛都变成了竖瞳,嘴角流出涎水,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的傀儡。
“铃铛,你看天上。”格鲁的声音带着绝望。
铃铛抬头望去,只见一轮血月悬在半空,月光中漂浮着无数黄皮子,它们嘴里叼着写有“替身”的黄纸,正朝着破庙飞来。最前面的那只金红皮子已经化为人形,穿着胡家小姐的红旗袍,手里捧着格鲁的锡壶,壶嘴正对着月亮,像是在接月光。
“胡家小姐要借我的身子还阳,”金红皮子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胡家小姐的尖细和格鲁的沙哑,“而你,要替我当四十年的井鬼。”
铃铛感觉有双冰冷的手从背后抱住她,往月光里拖去。她想喊,却看见格鲁的猎枪突然对准了自己,枪口闪着幽蓝的光——那是用黑狗血浸过的子弹,专门对付精怪。
“对不起,铃铛。”格鲁扣动扳机,子弹穿透铃铛的肩膀,她看见自己的血在空中化作无数黄皮子,朝着金红皮子扑去。与此同时,破庙的墙壁开始坍塌,露出后面的老井,井底浮着无数红绣鞋,每只鞋里都泡着具婴儿尸体。
“三百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金红皮子的脸裂成两半,一半是胡家小姐的惨白,一半是格鲁的苍老,“格家的血,胡家的魂,终究要合二为一……”
当铃铛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炕上,火墙子烧得暖烘烘的,格鲁正坐在床边抽旱烟。窗外是正月初一的阳光,雪地上孩子们在堆雪人,一切都像场噩梦。
“爷,昨晚……”
“昨晚下了场大雪,”格鲁往火盆里添柴,火星子照亮了他新添的皱纹,“老冯媳妇的病好了,赵老汉的仓子也不闹鬼了,胡家老宅塌了,黄皮子们都走了。”
铃铛摸着肩膀上的伤疤,那明明是枪伤,此刻却变成了三道抓痕。她转头看向窗外,看见雪人的手里攥着串糖葫芦,糖衣上的冰晶映出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对着她笑。而在远处的老井旁,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正踮着脚往井里看,她的脚上没有鞋,只有两个血窟窿,正往雪地上滴着黑血。
格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铃铛看见他嘴角咳出的血沫里,混着几根金红色的毛发。炕头的柜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雕花木箱,箱盖缝隙里露出半张黄纸,上面写着:“替身已换,恩怨继续,下一个四十年……”
暴风雪又起了,这次的风里带着浓重的腥气,像是有人在远处煮肉。铃铛裹紧被子,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啃食声,像是有人在吃冻苞米,“咔嚓咔嚓”,一下又一下,每咬一口,就离窗户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