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周瑞拿着那份由他亲笔书写,又由陈平安亲自润色过的“罪己状”,失魂落魄地,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
当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他过去的人生,便已经结束了。
迎接他的,将是未知的命运。
但,至少,他的家人,可以活下去。
而另一边,陈平安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那三位被他请来的老吏,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
桌案上,铺满了从户部府库中复写出来的原始底账,以及王进从各种渠道搜集来的,关于粮商、盐商的秘密账本。
经过陈平安的初步医治,那位漕运老吏陈老三,腿疾大为好转,精神也健旺了许多。
此刻,他正戴着老花镜,指着一份漕运的入库单,激动地说道:“不对,这不对。”
“陈学士您看,这张单子上写着,景泰五年,从江南运抵京师通州大仓的漕粮,共计三百二十万石。可据小老儿当年随船的记忆,那一船,至少有三百五十万石。”
“中间那三十万石,便是在运输途中,被沿途的官员,以‘损耗’之名,给私下里,倒卖掉了。”
另一位两淮盐场的巡检老吏,也指着一份盐引的记录,冷笑道:“这张就更离谱了。官府记录,去年两淮盐场共出盐八百万斤。可实际上呢,盐商们私下里多开采了一百万斤,这些盐,没有入官账,直接通过私盐渠道,卖给了那些大商行,其利润,足以养活一支军队。”
那位在户部田赋司做了一辈子书办的老吏,则拿着一份田亩的黄册,摇了摇头。
“张尚书给您的这份账册,做得真是漂亮。可它,是假的。”
“大夏真正的田亩,远比这上面记录的要多。多出来的那部分,大多都成了王公贵戚、豪门大户的‘隐田’,他们不用交税,不用纳粮,是趴在朝廷身上吸血的蛀虫。”
三位老吏,你一言,我一语。
将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背后,隐藏的那些肮脏、黑暗的交易,一层层地,揭露开来。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一把钥匙。
为陈平安,打开了一扇,通往真相的大门。
陈平安静静地听着,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与手中的账目,相互印证。
一个巨大的,以严嵩为核心,遍布朝野,上至六部,下至州县的贪腐网络,渐渐地,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手中掌握的这些东西,一旦抛出去,足以让整个大夏朝堂,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但,他还缺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赃银。
贪腐了如此巨额的银两,严党,不可能将它们都存在自家的地窖里。
他们一定有一个,或者几个,秘密的、用于洗钱和存放赃款的银库。
只有找到这个银库,拿到最直接的物证,才能让严嵩,再无任何狡辩的余地。
“王兄。”陈平安看向一旁的王进。
“严党在京中,可有什么,不引人注意,但资金往来,又极为频繁的产业?”
王进闻言,蹙眉思索。
“产业?严嵩本人,从不直接经商。他名下的田产、店铺,都中规中矩。”
他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
“有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城西,广通银庄。”王进说道,“那是京城最大的一家私人银庄。明面上的东家,是个不起眼的山西商人。但据我的线人说,这家银庄,背景极深,就连一些王公贵族,都会把银子,存在那里。”
“而且,这家银庄,有个很奇怪的规矩。”
“什么规矩?”
“它只做大额的整存整取。寻常百姓,一百两银子以下,他们是不收的。可一些来历不明的巨额款项,他们却从不多问,来者不拒。”
陈平安心中了然。
这里,十有八九,就是严党的秘密金库。
当夜,子时。
陈平安再次换上了那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广通银庄,位于京城最繁华的西市。
白天,这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到了夜晚,却是一片寂静。
银庄是一座三层的独立小楼,青砖黑瓦,看起来,与周围的商铺,并无不同。
但陈平安,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这座看似普通的银庄之内,隐藏着数十道,精悍而又警惕的气息。
其防卫之森严,比起户部府库,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没有贸然靠近。
而是像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潜伏在了银庄对面,一栋酒楼的屋顶之上。
他闭上眼,将自己的感知力,提升到了极致。
他要等的,是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让他,一探究竟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四更天的梆子,刚刚敲响之时。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全封闭的黑色马车,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广通银庄的后门。
几名身着短打,气息彪悍的汉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们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对着后门,用一种特殊的节奏,敲了三下。
后门,无声地打开了。
几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几个沉重的,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迅速地,搬入了银庄之内。
整个过程,安静而又高效。
陈平安在屋顶上,看得分明。
那些箱子,在搬运的过程中,泄露出了一丝,独属于官银的,特有的银锭气息。
就是这里。
他等的机会,来了。
他没有选择,在对方防备最森严的时候,潜入银庄。
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那辆,已经卸完了货,准备离开的黑色马车上。
他要跟着这辆马车。
从何而来,又要,回到何处。
他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吊在了马车的后面。
马车在黑暗的街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车夫显然也极为警惕,不时地,会回头张望。
但在宗师级的敛息术面前,他的所有反侦察手段,都显得,苍白无力。
马车没有驶向任何王公大臣的府邸。
而是七拐八拐,最终,驶入了京城南边,一条名为“死胡同”的,偏僻巷子。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早已废弃的,织造厂。
马车,驶入了织造厂的院内。
陈平安的身影,也如鬼魅般,落在了织造厂高高的院墙之上。
他看到,院子里,还停着另外几辆,一模一样的黑色马车。
这里,似乎是严党的一个,秘密的中转站。
他正准备,进一步探查。
突然,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从他的身后,袭来。
没有风声,没有杀气。
只有一种,被某种极致阴冷的东西,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平安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
身体,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角度,向旁边,横移了三寸。
“咻。”
一抹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擦着他的衣角,飞了过去。
那是一根,淬了剧毒的,牛毛细针。
若是寻常高手,此刻,早已毙命。
陈平安的身影,落在院墙的另一侧,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到,在不远处的屋脊之上,站着一个,身穿太监服饰的人。
那人,身形瘦长,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
他的手中,没有任何兵器。
但他的指甲,却长而尖利,泛着幽幽的蓝光。
显然,也淬了剧毒。
是冯保的人。
还是……
“反应,不错。”
面具太监开口了,声音,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尖锐而又刺耳。
“能躲开咱家的‘追魂针’,你,是第一个。”
“你是谁?”陈平安改变着自己原本的声音,很冷。
“咱家是谁,不重要。”面具太监桀桀地笑了起来,“重要的是,你不该,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话音未落。
他的身影,便从原地,消失了。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了陈平安的面前。
他的手指,化作了漫天的爪影,带着一股阴腐的腥风,抓向陈平安周身的各大要穴。
快。
快到了极致。
这,是《葵花宝典》的身法。
但,却又夹杂着一种,更为歹毒狠辣的功法路数。
陈平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不是冯保的人。
冯保的武功,至阴至柔,却带着一股堂皇之气。
而眼前这人,只有阴毒。
他是,严嵩,豢养的,秘密武器。
面对这漫天的爪影,陈平安没有退。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宗师内力,轰然运转。
他的手,看似缓慢地,向前探出。
后发,而先至。
精准地,截住了对方所有的攻击路线。
“砰。”
两人的手掌,在空中,轻轻地,对了一掌。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如同败絮相击的闷响。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而那名面具太监,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倒飞了出去。
重重地,摔落在地。
“噗。”
喷出了一口黑血。
面具破碎,露出的,是一张因为修炼了邪功,而变得扭曲可怖的脸。
他的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你……你的内力……为何……如此至阳至刚……”
他的葵花邪功,最怕的,便是这种,煌煌大日一般的阳刚内力。
一触即溃。
陈平安缓缓地,向他走去。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