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的脸在月光下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五官渐渐融化成一片朦胧的雾气。
杨十三郎下意识攥紧掌心的焰纹,灼痛感骤然加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阿布的皮肤下挣脱出来。
\"你……\"
杨十三郎刚开口,窗棂上的蚀鸦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叫,炸成一团黑雾。
雾气中闪过几道雷部符咒的残影,如同锁链般缠向阿布。
阿布的身影倏然后退,袖中银针疾射而出,针尖刺穿符咒的瞬间竟迸出火星。
没想到阿布还有这一手……
那些火星没有落地,反而悬浮在半空,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狐狸轮廓——尖耳,长尾,右爪上还带着一圈焰纹。
\"阿灼?\"
杨十三郎的呼吸一滞,胸闷的感觉。
火星组成的虚影歪了歪头,突然转向窗外。
月光下,三道人影正疾速逼近,铠甲反射着冷光——是雷部的缉私司精锐。
为首的将领五大三粗,手持一柄青玉尺,尺上刻满镇压妖邪的雷纹。
\"无名裁缝铺私通蚀月余孽!\"将领厉喝一声,玉尺重重拍向门楣。
阿布的身影彻底消散了,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衣袍飘落在地。
衣领内侧的火狐毛无风自动,细小的绒毛一根根立起,像警觉的狐狸竖起背毛。
杨十三郎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扑向那件衣袍。
他的掌心焰纹与狐毛接触的刹那,一道赤金色的火线突然窜出,在空中划出清晰的轨迹——指向西南方幽冥渡的方向。
\"首座大人!\"雷部将领横挡在前,\"此事已由缉私司接管,请您——\"
\"滚开!\"
杨十三郎右手虚握,焰纹中迸出的火星。
他一掌劈开拦路的玉尺,尺身断裂时爆出的青光映亮了墙角——那里蜷缩着一只陶罐,罐口正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
轰然翻倒的将领,脸正对着陶罐,脸色骤变:\"这是啥?\"
朱风一脚踩在“五大三粗”的肚子上:“会不会是你姥姥……”
杨十三郎已经冲向西南,朱风紧紧跟上。
夜风中,他听见阿布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着火星噼啪的轻响:\"子时三刻……三生柳……\"
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细线……
细线尽头站着个模糊的轮廓——蓬松的尾巴,尖尖的耳朵,右爪抬起对他挥了挥。
就像在说:快来!
……
幽冥渡的雾气在子时最浓,像一锅煮糊的米粥,黏稠得连月光都渗不进来。
杨十三郎踩着湿滑的青苔往三生柳方向走,掌心焰纹灼得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渡口的老船夫蹲在柳树下啃烧饼,见他来了也不抬头,只含混地嘟囔:“今晚第三个喽。”
“前两个是谁?”杨十三郎抛过去一锭银子。
船夫用缺了门牙的嘴接住银子,咧嘴一笑:“一个没脸的裁缝,一个抱着拨浪鼓的疯婆娘。”
他指了指柳树根部的土堆,“那婆娘埋了东西,哭得比水鬼还惨。”
杨十三郎蹲下身刨开浮土,指尖触到硬物时,焰纹突然“嗤”地蹿高。
那是个烧焦的麦芽糖罐子,罐底黏着半块拨浪鼓的残片——鼓柄上留着清晰的狐牙印,齿痕间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阿灼的牙印……”他仔细端详着齿痕,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抽泣声。
穿粗布衣裳的妇人从雾里扑出来,十指死死抠进土里:“还给我!那是我儿的遗物!”
她抬头时,杨十三郎看见她耳后有一道淡红色的火狐印记,形状竟与阿布耳后的一模一样。
妇人抢过拨浪鼓残片贴在胸口,浑浊的眼泪砸在焦黑的鼓面上:“我儿死前说,有个狐狸姐姐给他糖吃……”
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发霉的麦芽糖,“可他们都说我疯了!说蚀月夜死的孩子根本没人管!”
杨十三郎的焰纹突然剧烈跳动。糖块上的牙印小小的,尖尖的,和阿灼从前偷吃后留在厨房柜子里的痕迹分毫不差。
“您儿子见过那只狐狸?”他轻声问。
妇人突然僵住,瞳孔里映出杨十三郎身后逐渐凝实的虚影——火星组成的狐狸轮廓正在雾气中踱步,右爪上的焰纹亮得刺眼。
“鬼啊——!”妇人尖叫着后退,却撞进另一个怀抱。
阿布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苍白的手指搭在她肩上:“夫人,您要的笑脸……”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孩童圆润的脸庞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色,“得用这个换。”
面皮展开的刹那,拨浪鼓残片上的狐牙印突然渗出血珠。
血珠滚到阿布指尖,竟化作一缕赤金色的丝线,自动缝进了面皮的酒窝位置。
杨十三郎的焰纹痛得像被烙铁按进皮肉。
他现在看清楚了——阿布拆解自身狐毛纺成的线,每一根都浸了血。
阿布手中的孩童面皮微微颤动,仿佛被无形的风吹拂着。
酒窝处那缕赤金色的丝线闪烁着微弱的光,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妇人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面皮的瞬间猛地缩回——她的指尖沾上了一粒火星,烫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妇人声音发颤,死死攥着拨浪鼓残片。
阿布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妇人,落在三生柳盘错的树根之间。
那里,一缕青烟正从泥土的缝隙中渗出,渐渐凝聚成模糊的人形。
烟影扭曲着,隐约能看出是个孩童的轮廓,但面容却像被水洗过的画,模糊不清。
杨十三郎掌心的焰纹突然剧烈跳动,烫得他几乎握不住拳头。
他盯着那团烟雾,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不是普通的亡魂,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留在世间的记忆残片。
\"你儿子死前,是不是见过一只火狐?\"杨十三郎低声问道,目光没有离开那团烟雾。
妇人浑身一震,眼泪倏地滚落:\"他、他说有个姐姐给他糖吃……说那个姐姐的头发像烧着的晚霞……\"
她的声音哽咽,\"可蚀月夜那天,雷火把整个西坊都烧成了灰,我儿他、他怎么可能……\"
她的话没能说完。
拨浪鼓残片上的狐牙印突然亮起赤红的光,血珠从齿痕间渗出,滴落在泥土上。
\"嗤\"的一声轻响,地面腾起细小的火苗,转瞬间连成一片。
火焰没有温度,反而冷得像冰,跳动的火舌中,渐渐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暴雨倾盆的夜晚,一只皮毛如火的小狐狸叼着个孩子,在燃烧的街巷间飞奔。
孩子手里攥着半块麦芽糖,咯咯笑着,丝毫不知危险临近。
而狐狸的右爪鲜血淋漓,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带血的爪印……
画面突然扭曲,被一道劈落的雷光撕碎。
\"阿灼……\"
杨十三郎不自觉地向前一步,却见火焰猛地炸开,火星四溅。
那些火星没有落地,反而悬浮在空中,渐渐凝聚成一只狐狸的形状——尖耳,长尾,右爪上的焰纹清晰可见。
灰烬组成的狐狸歪了歪头,突然扑向阿布手中的面皮。
赤金色的丝线像是受到召唤,倏地绷直,将面皮拽向半空。
\"接住!\"阿布厉喝一声,将面皮抛向烟雾中的孩童轮廓。
面皮与烟雾接触的瞬间,火光暴涨。
孩童的面容在火焰中逐渐清晰——圆润的脸颊,微微翘起的鼻尖,还有左颊上那个深深的酒窝。
他睁开眼,冲着妇人露出一个笑容。
\"娘亲……\"
妇人的哭声撕心裂肺。
她扑向火焰,却只抱住了一团逐渐消散的灰烬。
孩童的面容如烟般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粒火星,轻轻落在她的掌心,温暖得像一个吻。
火焰熄灭的刹那,三生柳的树干上突然浮现出焦黑的爪痕,组成一行小字:
\"被记住的人,不会真正离开。\"
杨十三郎的焰纹渐渐平息,但掌心的灼痛却久久不散。
他看向阿布,发现对方的脸色苍白如纸,耳后的火狐印记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你每用一次这种力量,就会消耗一部分记忆,是不是?\"杨十三郎低声问道。
阿布没有回答。他弯腰拾起地上残留的赤金色丝线,小心地缠回手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救过的人,总得有人记得。\"
鬼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将阿布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站在锦绣坊门前,手中捧着刚缝好的孩童面皮,四周却一片死寂——本该热闹的夜市,此刻竟空无一人。
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脸皮,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烈火灼烧过。
阿布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残片,那些碎片便“嗤”地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灰烬中残留着一丝刺鼻的硫磺味,混着淡淡的狐骚气。
“果然是你。”
阿布抬起头,锦绣坊的屋檐上蹲着一道黑影。
那人披着件破烂的斗篷,脸上覆着一张惨白的面具——没有五官,只有几道歪歪扭扭的裂痕,像是被爪子胡乱撕开的。
面具下传来沙哑的笑声:“无名裁缝,你的手艺退步了啊。”
斗篷一抖,三张完整的人脸皮如落叶般飘落,恰好落在阿布脚边。
那是锦绣坊三位老师傅的脸——眼睛还睁着,嘴角却凝固着惊恐的弧度。
“你毁了我的生意。”
阿布的声音很平静,但腕间的赤金丝线却开始微微发亮,“他们只是普通凡人。”
“凡人?”画皮鬼尖笑一声,突然从屋檐跃下。
斗篷翻飞间,露出他真实的身体——没有皮肤,只有蠕动的血肉,表面布满焦黑的灼痕。
“蚀月夜那晚,他们可没把我当凡人!”
他猛地扯下自己的面具,露出血肉模糊的脸,“我的铺子被雷火点燃时,这些‘普通凡人’就站在街对面看笑话!”
阿布沉默地看着他。
画皮鬼脸上的灼痕形状很特别,像是火焰被强行按灭后留下的爪印——右爪,五道指痕,顶端带着小小的分叉。
和阿灼的爪印一模一样。
“你以为烧了我的作品,就能逼我现身?”阿布慢慢解开袖扣,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
皮肤下隐约有赤金色的流光游走,像被困住的火苗。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谁。”
画皮鬼突然暴起,血肉模糊的手直掏阿布心口!
阿布不躲不闪,任由那只手刺入胸膛——没有鲜血飞溅,只有无数赤金丝线从伤口中迸射而出,如活物般缠上画皮鬼的手臂。
丝线灼烧血肉的“滋滋”声中,画皮鬼发出凄厉的嚎叫:“你、你不是人?!”
“早就不是了。”阿布轻声说。
丝线骤然收紧!画皮鬼的身体像破布般被撕开,却在爆裂的瞬间化作漫天黑灰。
灰烬中传来他最后的狂笑:“我在三生柳下等你……那里有你要的真相……”
阿布胸口的伤痕缓缓愈合。
他弯腰拾起地上残留的一张完整脸皮——那是锦绣坊赵裁缝的,耳后赫然有一道淡红色的火狐印记。
印记正在渗血。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