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突然惨叫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阿槐嗖一下蹿上了一棵银杏树。
他的胡子被窜起的火苗燎着,画册\"轰\"地烧了起来。
火焰不是常见的橙红色,而是妖异的赤金,火舌舔舐之处,纸张毫发无伤,却浮现出更多画面——
阿灼给发烧的阿布喂药、阿灼把麦芽糖塞给七把叉、阿灼用尾巴替戴芙蓉挡雨……
每一幅画都在燃烧,却越烧越清晰。
杨十三郎的焰纹烫得几乎要烧穿掌心。
他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嚓\"声——画册彻底化为灰烬的瞬间,一枚锈迹斑斑的铃铛掉在地上。铃舌是半截焦黑的骨头,刻着与阿布耳后相同的火狐印记。
被七把叉泼了一桶水的土地公瘫坐在地,喃喃自语:\"难怪雷部要收走所有蚀月案的记载……\"
一缕阳光穿透雾气照在铃铛上。
铃舌突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这一回可以确定不是梦了。
“阿灼姐姐,我要你回来……”
阿槐一下哭出声来,双眼通红的戴芙蓉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杨十三郎在书房内一直静不下心来,整个首座府邸都特别的压抑。
外面仙鹤寮的大街小巷上也几乎没有人走动……
七把叉很罕见地一个人呆呆坐在井沿上,嘴里没在吃东西。
“这小子没胃口了……看来忘忧散还对付不了蚀月余毒……”
金罗大仙拿着一大包忘忧散来到首座府后院,熟练地把药粉倒进大水缸,然后又从怀里取出一根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骨头,用小刀刮了一些骨粉到水缸里……
“取药了,都来取今天的药了……”
金罗大仙喊了一声,一转身差点撞上站在他身后的白眉元尊。
金罗大仙伸手想去翻白眉元尊的眼睑,想看一下他是不是在做梦?被白眉元尊一巴掌打开。
“又往这缸里加料了,你就不怕十三他们喝出毛病来?”
金罗大仙嘿嘿一笑,“哪能呢……”
金罗大仙拿起边上的勺子,舀了一勺,自己喝了下去。
不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不时还夹杂着铃铛的声音,在晨雾中颤动……
杨十三郎第一个冲出书房,循着孩童笑声奔至后院。
正看见阿槐和六只幼狐蹲在围墙角上,小手扒拉着泥土。
\"首座哥!\"
阿槐举起沾满泥巴的手,掌心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土地爷爷的铃铛跑我这儿来啦!\"
铃舌碰撞间,杨十三郎掌心的焰纹又开始剧烈发烫。
他蹲下身,发现这枚铃铛与画册灰烬中掉出的一模一样,只是铃身上多出几道新鲜的爪痕。
\"你在哪儿找到的?\"
阿槐指向墙角松动的砖块:\"昨儿半夜,我听见地底下有铃铛响。\"
他眨眨眼,\"像阿灼姐姐以前挂在腰上的那个。\"
杨十三郎的呼吸猛地一滞。
铃舌突然无风自动,\"叮\"地一声脆响。阿槐的瞳孔倏地放大——孩子的眼白泛起赤金色细丝,如同被火光照透的琉璃。
\"阿槐?\"
孩子没有应答。
他的手指突然插入泥土,疯狂刨挖起来。
指甲缝很快渗出血丝,却混着诡异的赤金光泽。
当杨十三郎试图阻拦时,阿槐的力气大得惊人,竟一把将他推开!
\"下面有东西在哭……\"
阿槐的声音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带着成年人的伤感,\"阿灼姐姐说……要挖出来……\"
泥土飞溅间,一个陶瓮的圆顶渐渐显露。
瓮口密封的符咒已经褪色,却仍能辨认出镇邪纹样。
阿槐的血手刚碰到符咒,那些朱砂纹路便\"嗤\"地燃烧起来,化作青烟消散。
瓮盖开启的刹那,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里面蜷缩着一幅画。
不是宣纸或绢布,而是某种半透明的皮质,浸泡在暗红的液体中。
当冲过来的朱风用刺尖挑起时,整张皮\"哗\"地展开,竟有成人双臂张开那么大。皮质上布满细密的针孔,边缘残留着焦黑的灼痕。
\"这是……\"
血水从画上滑落,露出真容:用金线与血绣成的阿灼全身像。
她呈狐狸原形,右爪高高抬起,爪尖勾着一缕赤金丝线。
丝线的另一端延伸向画面之外,仿佛要拽着看画人进入画中世界。
最诡异的是,画像的眼睛会动。
绣线组成的瞳孔突然转向杨十三郎,眨了眨。
接着整幅画开始剧烈颤抖,血水从针脚处汩汩涌出,在泥地上汇成新的图案——
是北斗七星。
但与阿布袖口绣的歪扭星图不同,这七颗星被特意标出了顺序: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摇光星的位置上积了特别多的血,正缓缓渗入泥土。
阿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出的唾沫星子在空中凝成细小的火狐形状,落地时竟烧穿了青石板。
孩子茫然抬头,嘴角挂着血丝:\"首座哥……我喉咙里好像有东西要出来……\"
话音未落,他的衣领突然被无形之力扯开——
锁骨之间,一道形如摇光星的疤痕正在发光。
杨十三郎的焰纹痛得几乎要烧穿手掌。
白眉元尊紧蹙眉头:“这是阿灼留给阿槐的线头。就像缝衣时留在布料反面的线结,只为有朝一日能顺着它,把散落的记忆重新拼凑完整。”
那幅血画正在自行撕裂,“沙沙”声中,绣线一根根崩断。
每断一根,就有一簇火星迸溅到空中,凝成阿灼生命里某个片段的剪影:
——她给发烧的阿布额头上敷药;
——她把偷来的供果塞给饿晕的小仙娥;
——她在雷火中撕下自己的皮毛,裹住啼哭的婴儿……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阿灼用染血的右爪,在阿槐心口按下星形印记。
\"记住我们……\"
绣线彻底断裂的刹那,血画灰飞烟灭。一枚赤金色的铃舌从灰烬中滚出,\"叮\"地撞上阿槐胸口的疤痕。
孩子浑身一震,瞳孔里的火光渐渐熄灭。
他软绵绵倒下来时,杨十三郎看见他耳后浮现出淡红色的火狐印记——与阿布、拨浪鼓妇人一模一样的标记。
风掠过院墙,带着焦糊味的暖意,像谁的尾巴轻轻扫过脸颊。
阿槐的烧直到深夜才退。
金罗大仙的银针在药汤里煮了三遍,针尾缠着的红线仍被灼得焦黑。
老神仙盯着孩子锁骨间的摇光星疤痕,枯瘦的手指几次想触碰又缩回:\"这不是病……是记忆在找回家的路。\"
杨十三郎坐在窗边,掌心的焰纹一跳一跳地疼。
药炉的火光映在阿槐脸上,恍惚间竟像极了阿灼从前烤红薯时的篝火。
\"首座哥。\"
七把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不安:\"阿布掌柜来了,在后院等您。\"
月光被云层吞没,后院只剩几盏飘摇的灯笼。
阿布站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包袱。
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口,露出缠满赤金丝线的手腕——那些丝线像有生命般缓缓蠕动,偶尔迸出几点火星。
阿布见十三郎过来,解开包袱,取出一件巴掌大的儿童破袄。
袄子心口处被烧穿了洞,边缘还带着雷火灼过的焦痕,针脚却出奇地细密,用的正是阿灼最擅长的\"藏星缝法\"——每三针藏一个线结,远看如星子闪烁。
\"三百年来,我每夜补一件这样的袄子。\"
阿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阿灼救过的人,比雷部诛杀过的妖还多。\"
他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
\"您看好了。\"
针尖刺入袄料的瞬间,整件衣服突然\"腾\"地燃起火焰。
火舌舔舐之处,布料非但没有烧毁,反而渐渐浮现出画面:
——暴雨夜,小狐狸叼着破袄裹住的婴儿狂奔。雷火追着她劈落,她突然折返,用右爪硬接了一道天雷。
焦糊味弥漫间,婴儿的啼哭从袄子里传出,而阿灼的右爪已经血肉模糊……
画面突然扭曲,转向另一个场景:
土地庙里,小狐狸用牙齿撕下自己腹部最柔软的皮毛,垫进袄子破洞处。
血珠滚落在婴儿脸上,那孩子竟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她滴血的爪子……
\"这是……\"杨十三郎的喉头发紧。
\"记忆的针脚。\"
阿布的手指抚过火焰中的画面,\"她把救人的瞬间缝进受害者的衣物里,就像在布上绣下暗记。\"
灯笼突然齐齐暗了一瞬。
阿布手中的破袄燃到极致,火焰\"轰\"地炸开,火星却不落地,反而悬浮在空中,渐渐凝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摇光星的位置格外亮,正对着屋内阿槐的方向。
\"阿灼的右爪不是被雷部所伤。\"阿布突然说,\"是她自己撕下了那块皮肉。\"
他卷起左袖,露出手臂内侧狰狞的疤痕——那分明是缺失了皮毛的痕迹。
\"她把带着记忆的皮毛,缝进了每个被救者的衣物里。\"
阿布的声音终于带上哽咽,\"这件袄子,就是当年裹阿槐的那块布。\"
夜风吹散火星,唯有一颗赤金色的光点飘向窗内,轻轻落在阿槐的摇光星疤痕上。
孩子的眼皮突然颤动起来。
杨十三郎掌心的焰纹烫得几乎握不住东西。他看见阿槐的睫毛上凝出一滴泪,泪珠滚落时,竟映出阿灼最后的身影——
她站在雷火中央,右爪高举,爪尖勾着无数赤金丝线。每根线都连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阿布、拨浪鼓妇人、锦绣坊的赵裁缝……
线的最末端,是个裹在破袄里的婴儿。
\"找到所有线头……\"阿灼的影子在泪光中消散,\"我们就能回家……\"
灯笼\"啪\"地熄灭。
黑暗中,阿布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首座大人,您愿意帮我数数吗?\"
他展开一张泛黄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小小的火狐爪印,有些已经黯淡,有些仍鲜红如血。
\"这是阿灼的往生录。\"
月光重新洒落时,杨十三郎看清了名单顶端的朱砂批注:
\"七情归位,星火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