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剪彩。
孟远站在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和闪个不停的镁光灯,心里头就一个念头:
这回,总算是成了。
他身后的超级工厂,崭新地在阳光下反光,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
“凤凰”不但筑了巢,今天,就要当着全国同行的面,涅盘!
仪式结束,生产线正式启动。
中控室里,气氛热烈得像过年。
第一批公斤级小试线的样品刚从炉子里出来,就被送进了检测中心。
没多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技术员捏着报告单,激动得脸通红,一路小跑冲了进来。
“成了!苏教授,张博!成了!”
他把报告单往桌上一拍:
“数据出来了!跟咱们在实验室里做出来的一模一样,完美!”
“哗——!”
整个中控室瞬间被欢呼声淹没,连一向稳重的苏教授,嘴角都忍不住咧开了。
孟远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这半年来压在心口的大石头,总算搬开了一半。
他拍了拍身旁的技术总指挥张华的肩膀,这哥们儿眼窝深陷,眼白全是红血丝,一看就是拿命在拼。
“漂亮!”
但庆祝的香槟还没来得及开。
当生产线从小试切换到百公斤级连续生产时,第一份量产检测报告,悄无声息地从打印机里吐了出来。
刚才还满脸兴奋的年轻技术员,这回跟见了鬼似的,捏着那张纸,半天没敢吱声。
还是张华眼尖,一把抢了过来。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苏教授也凑过去,眉头第一次深深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数据波动有点大呀?”
孟远也看到了,曲线图不那么平滑了。
“正常的工艺波动。”苏教授扶了扶眼镜,声音还算沉稳,
“新设备新产线,总得有个磨合期。调整一下窑温曲线,再出一炉看看。”
行,听专家的!
孟远连忙通知车间,调整了生产工艺。
一小时后,第二份报告出来了。
这次没人欢呼了,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打印机。
张华一把撕下报告,脸色比上一张还难看。
“波动依旧,甚至……更离谱了!”
中控室里,那股子过年的喜庆劲儿,彻底散了。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嗡嗡声,压得人喘不过气。
“再试一次!我就不信,还不成功?”张华一咬牙,眼睛更红了。
第三份报告出来的时候,上面的数据曲线图,跟心电图似的,乱七八糟。
死寂。
整个中控室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当初在实验室里玩得溜光转的配方,一上了这万吨级的生产线,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彻底不听使唤了。
生产总指挥赵建国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压低声音对孟远说:
“孟总,寰豫和启疆那边已经催了三回了,就等咱们的料下锅,给‘十城千辆’的首批车做匹配测试呢!”
此话一出,压力,像一双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别人预付定金已经付了,你还能说不行?
怎么办?只有加班改进!
连续七天七夜。
整个技术团队吃住都在车间,每个人都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淌着汗,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们像一群疯了的侦探,一遍遍地排查、优化,试图揪出那个导致性能漂移的“魔鬼”。
可那“魔鬼”滑得像泥鳅,每次他们以为抓住了点苗头,
下一炉出来的料,就用一堆杂乱无章的数据告诉你:你们想多了。
就好像铆足了劲儿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得厉害。
第八天早上,最新一批吨级试产的检测结果,摆在了临时会议室的桌上。
会议室烟雾缭绕,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张华博士扶了扶眼镜:“最新一批吨级试产的磷酸铁锂材料,检测结果……出来了。”他顿了顿,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塌糊涂。”
“具体点!”生产总指挥赵建国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响,
“数据呢?”
张华把几张报告单推到桌子中央,上面的曲线图杂乱得像一团乱麻。
“同一条线上,前后几个小时出来的料,关键性能指标,波动范围超过了15%!有些甚至到了20%!”
“嘶——”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20%的性能波动?
这玩意儿别说装在汽车上了,就是拿去做充电宝,人家都嫌你质量不稳定,怕炸了!
“怎么会这样?”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忍不住哀嚎,
“中试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公斤级的样品,数据漂亮得跟教科书一样!”
“那能一样吗?”
赵建国火气上来了,嗓门也拔高了八度,
“实验室里那是‘做饭’,现在万吨线这是‘开食堂’!”
“一锅炒一个菜,和一天做一万份盒饭,那是一个概念吗?”
没人敢接话了。
德高望重的技术总顾问苏教授,此刻也眉头紧锁,捏着报告单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带着团队没日没夜地泡在车间,调整反应釜的搅拌速率,优化推板窑的温区……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结果出来的料,还是一批天上,一批地下。
这脸打的,火辣辣的疼。
坐在主位上的孟远,自始至终没说话。
他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又点上了一根烟。
“国家队”的帽子,戴着是威风,可真要是在“十城千辆”这个节骨眼上掉了链子,那摔下来也最疼。
搞不好,之前投进去的钱,都得打水漂。
想想一个月前,第一批黑乎乎的粉末从生产线上下来,大家兴奋地把香槟喷到天花板上,高喊着“凤凰工程”一飞冲天。
现在呢?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这凤凰,还没飞起来,翅膀就先折了。
“都说说吧,问题到底在哪?”
孟远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平息。
苏教授叹了口气,满脸疲惫:
“小孟,我们沿着生产线,每个环节都查了。单独看,每个工序的参数都控制在最优范围。”
“可一组合到这条几百米长的自动化产线上,它就……它就不听话了!”
张华也补充道:
“典型的‘系统放大效应’,各种微小的扰动,在大规模生产中被无限放大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没用。”
会议室再次陷入死寂。
最怕的就是这个:找不到病根,就没法开药方。
眼看着离给寰豫客车交第一批货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孟远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焦虑的脸。
“苏老,张博,咱们会不会是……钻牛角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