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廿一的子时三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西跨院的电报房还亮着灯。婉儿贴着青砖墙根挪动,月白夹袄浸透了秋露,后背贴着冰凉的墙砖,掌心却因攥着万能钥匙而沁出冷汗。电报机的滴答声隔着重窗纸传来,像极了那年在太医院值夜时,更夫敲梆子的节奏。
她是跟着送夜宵的小厮混进院子的,趁厨子和门房在廊下分食桂花糖蒸栗子的当口,闪身钻进堆着旧账册的耳房。钥匙是三个月前替电报房提调修过怀表时,悄悄拓下的模子,此刻插入铜锁的瞬间,竟比想象中还要顺滑 —— 原来这深宫里的机密之地,防备竟比瀛台的铁栅栏还要松懈些。
电报房内垂着青布帘幕,两台莫尔斯电报机正在吐着纸带,值班的章京伏在案上打盹,鼻尖几乎要碰到砚台里的残墨。婉儿猫腰绕过雕花屏风,目光落在钉在墙上的值班日志上:十月廿一日辰时正,发保定、天津加密电各一,电文编号 073、074。
纸带还新鲜地卷在木轴上,她屏住呼吸取下,借着墙角煤油灯的昏黄,认出是总理衙门专用的加密码本。指尖在泛黄的密码表上飞掠,突然停在 \"菊花\" 对应的页码 —— 那是去年随师傅整理贡品清单时,特意记下的暗语:太后每逢万寿节,贡品清单上的 \"菊花\" 必指颐和园菊圃,而 \"酿酒\" 二字,在海关的密档里,曾对应过三次鸦片走私。
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发疼,她摸出袖中微型放大镜,对着纸带逐字比对。当 \"菊花开,可酿酒\" 的译文显现在视网膜上时,后颈的寒毛突然竖了起来 —— 辰时发电,巳时三刻就该有回电,可值班日志上却没有记录。这说明电报发出后,对方直接执行了指令,根本无需回复。
更惊人的发现藏在隔壁档案房。借着随身携带的鱼形纹银钥匙(还是从李莲英亲信小德张的靴筒里 \"借\" 的),她在海关进出口登记簿里翻到了十月廿一日的记录:天津海关批注 \"绍兴花雕十箱,由保定府专差押运入京\",货主栏盖着总理衙门的火漆印,可开箱查验栏却有小楷批注:\"实系山西大同府砒霜,分装酒坛,气味以黄酒掩盖。\" 字迹很新,墨迹未透纸背,显然是事后补填的。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的喊声在秋夜里格外清亮。婉儿将电报纸带和海关记录按原样叠好,指尖抚过 \"砒霜\" 二字,突然想起光绪帝驾崩前两日,太医院流水簿上记着 \"安神汤加量,用绍兴花雕煎服\"。原来所谓的加量,不是药材分量,而是往药汤里兑了毒酒 —— 夹竹桃与砒霜的毒理反应,在《千金方》里叫做 \"双煞归心\",发作时状似心脉痹阻,连太医院首座都诊不出异样。
值班章京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砚台里的墨汁泼在案角,婉儿趁机将半片夹竹桃叶(从药匣里带出的标本)塞进加密电文的卷宗里。离开时经过穿堂风,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她贴着阴影立定,只见西角门处闪过两个黑影,腰佩正是军机处的双鱼纹 —— 原来连军机处都有人参与,难怪光绪帝的脉案总能及时传到颐和园。
回到西什库教堂后的小阁楼,婉儿将电报译文和海关记录铺在橡木桌上,用银镊子夹着硫磺火漆封入铜盒。窗外飘起细雪,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成青灰色的剪影,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颐和园当差,看见太后赏给光绪帝的菊花盆景,花盆底部刻着 \"万年一统\" 的字样,如今想来,那分明是 \"万年\" 之后,才容得下 \"一统\" 的江山。
加密电文的发送时间,正是光绪帝服用最后一剂加量安神汤的时刻。当保定的砒霜随着 \"花雕\" 运入紫禁城,当天津的回电确认 \"酒坛已启\",千里之外的颐和园里,或许正有人对着菊花谱轻笑,就像当年戊戌年碾碎变法奏折时那样,指尖沾着的,都是帝王家的血。
婉儿吹灭烛台,黑暗中传来电报机遥远的滴答声,像极了命运的倒计时。她摸着胸前的药匣暗扣,忽然明白那些被篡改的脉案、被销毁的药方、被加密的电报,原来都是深宫里最精致的刑具 —— 比砒霜更毒的,是藏在 \"太后懿旨\" 里的人心;比夹竹桃更险的,是开在权力巅峰的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