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太极殿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照进西殿,将殿内的青铜烛台映出长长的影子。曹芳被两名内侍引着,小心翼翼地踏入殿门。他的脚步极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宽大的衣袖随着颤抖的手指微微摆动。
\"陛......\"曹芳刚要行礼,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手心全是冷汗。抬头时,正对上曹璟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得他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曹璟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靴底与金砖相触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他竟亲自伸手扶住了曹芳颤抖的手臂:\"兰卿,不必多礼。\"
这个称呼让曹芳浑身一颤。兰卿——他已经很久没听人叫过他的表字了。自从被宣布死亡后,所有人都只敢战战兢兢地喊一声\"公子\"。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想起小时候在父亲膝下读书时,父亲也曾这样亲切地唤他\"兰卿\"。
\"兰卿,\"曹璟引着他来到窗前,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你这个皇帝,做得开心吗?\"
曹芳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曹璟牢牢握着手腕。那只手温暖干燥,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臣......臣不敢......\"他的声音细若蚊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可越是这样想,身体就越不受控制地发抖。
曹璟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朕是陈王的后代,你是任城王的后代,严格来说,我们都不是嫡系啊。\"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曹芳紧绷的神经。他不敢接话,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上已经有些脱线的绣纹。那绣纹是云纹,象征着天子之尊,可现在却显得如此讽刺。
曹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曹芳浑身一抖:\"假如不做皇帝了,有什么想做的吗?\"
殿内突然安静得可怕。曹芳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要冲破胸膛。他想起小时候在太学旁听时,那些学子们捧着竹简高声诵读的样子;想起自己偷偷躲在御书房,彻夜读《诗经》的时光。他鼓起毕生的勇气,声音仍然发颤:\"臣......臣从小喜爱读书,希望能读遍天下名书。\"
\"好!\"曹璟突然提高音量,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曹芳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兰卿,从今天起你自由了。去太学当一名学生吧!\"
曹芳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自由?太学?这些词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境。
曹璟负手而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覆盖了整个大殿:\"以后只有太学生曹兰卿,可没有皇帝曹芳了。\"
这一次,曹芳是真的听懂了。他的眼眶突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这个曾经的天子缓缓跪倒在地,以最标准的礼仪向曹璟行了大礼。当他额头触地的瞬间,一滴泪水无声地砸在金砖上。那滴泪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恐惧、释然、感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感......感谢哥哥......\"细如蚊呐的四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曹璟。自从曹璟入主洛阳后,他们之间就只剩下冰冷的君臣之礼。
曹璟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去吧。太学的荷花,该开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在对曹芳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曹芳缓缓退出大殿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照在殿前的石阶上。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郁结多年的块垒终于消散。远处传来太学的钟声,悠扬绵长,像是在迎接一个重获新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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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的洛阳城,春意正浓。
城南最大的\"墨香书肆\"门前,几株桃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香毯。书肆最显眼的位置,一套新刊印的《幽冥录》整齐地码放在红木书架上,靛青色的封面上,\"兰卿居士\"四个字笔走龙蛇,墨色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
\"这套书多少钱?\"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的年轻书生拿起一本,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烫金的标题。
书肆老板是个圆脸的中年人,闻言从柜台后抬起头来,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客官好眼力,这可是兰卿居士的新作,一套五册,只要二两银子。\"
\"二两?\"书生面露难色,却仍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卷,\"听说这位兰卿先生原是皇族出身?\"
老板左右看了看,神秘地压低声音:\"据说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他凑近了些,胡须几乎要碰到书生的耳朵,\"有人说他是二十年前那位...咳,被逆贼高柔…_”
书生瞪大了眼睛:\"您是说...先帝…”
\"嘘——\"老板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又恢复了生意人的笑容,指了指书中那些精怪故事,\"不过现在嘛,就是个爱写志怪小说的老先生。\"他拍了拍书册,\"这书卖得可好了,昨天才到货,今天就只剩三套了。\"
书生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我要一套。\"
就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一队皇家仪仗缓缓经过,金黄色的华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侍卫们身着鲜亮的铠甲,步伐整齐地护卫着中间的轿辇。
\"是陛下的銮驾!\"书肆里的客人纷纷涌向门口观看。
二楼窗前,一个身着素色长袍的中年文士静静站立。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手中捧着一本崭新的《幽冥录》,墨香与窗外飘来的桃花香混在一起,萦绕在鼻尖。
曹兰卿望着远处皇宫的飞檐,那些金色的琉璃瓦在春日下闪耀着熟悉又陌生的光芒。二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座囚笼的模样,可每当看到皇宫的一角,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陛下,您该背诵《孝经》了。\"太傅严肃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十五岁的曹兰卿跪坐在书房里,脊背挺得笔直。宫外,大将军府的欢笑声隐约可闻。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他小声问道。
\"因为您是天子。\"太傅的戒尺轻轻敲在案几上,\"天子不需要玩耍,只需要学习如何治理天下。\"
仪仗队已经远去,街上的喧嚣渐渐平息。曹兰卿收回目光,嘴角泛起一丝平静的笑意。二十年了,那个被权臣摆布的皇帝,那个被权臣高柔杀死的皇帝,如今只是一个爱写故事的中年男人。
他转身走向书案,案上摊开的宣纸上,墨迹还未干透。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纸上,那些字迹仿佛有了生命,在光线下微微跳动。
\"...那精怪被困在金笼中已逾百年,每日有人送来珍馐美味,却无人问它是否欢喜。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守的侍卫醉酒睡去,它终于化作一缕青烟,从笼缝中溜走...\"
曹兰卿拿起笔,在结尾处又添了几行:\"春风拂过,那缕青烟散入万千花树之中。有人说它死了,有人说它成了仙,只有那株它曾栖身的老梅知道,它只是变成了最普通的一缕风,从此可以自由地吹过每一处它想去的角落。\"
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这个故事,没人会看出写的是他自己。那些被困在深宫的岁月,那些不得不完美的日子,那些被权臣摆弄的屈辱...全都藏在这些看似荒诞的精怪故事里。
楼下又传来书肆老板的声音:\"兰卿居士的故事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因为写得好啊!那些精怪,说是妖怪,倒比许多真人还有人情味...\"
曹兰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小小的泥塑。这是他这些年来根据书中角色亲手捏的——有含冤而死的女鬼阿纤,有报恩的狐妖青娘,有贪吃的灶王爷...每一个都栩栩如生。
他拿起最新做的一个:一个穿着华服的小人儿被困在金笼中,面容愁苦。这是昨天才完成的,还没想好名字。
\"就叫'囚鸾'吧。\"他自言自语道,将小人儿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它小小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个展翅欲飞的影子。
\"先生,\"书童在门外轻声唤道,\"茶煮好了。\"
\"进来吧。\"曹兰卿将泥塑收回盒中。
书童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上的青瓷茶碗冒着袅袅热气。\"刚才书肆老板说,又卖出了三套《幽冥录》。他问先生下一卷什么时候能写完。\"
曹兰卿接过茶碗,茶汤清澈,几片嫩绿的茶叶在碗底舒展。\"告诉他,不急。\"他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绽放,\"好故事需要时间酝酿。\"
就像他用了二十年时间,才慢慢学会做一个普通人。刚开始时,他连市集都不敢去,生怕被人认出来。后来他学会了讨价还价,学会了和街坊邻居闲话家常,甚至学会了在酒肆里听那些粗俗却生动的市井故事——这些都是皇宫里学不到的。
书童退下后,曹兰卿又站回窗前。远处皇宫的轮廓已经模糊在暮色中,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一个卖花的老妇人慢悠悠地走过,篮中的桃花所剩无几。
\"老婆婆,\"他推开窗唤道,\"剩下的花我都要了。\"
老妇人惊喜地抬头,将花篮举起来。曹兰卿放下几枚铜钱,用绳子将花篮吊上来。这些花已经不太新鲜了,但香气依旧浓郁。他将花瓣撒在刚写完的手稿上,看着那些粉白的精灵覆盖住墨黑的字迹。
\"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在哭了吧。\"他轻声对手稿说,然后笑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再为过去流泪。那些痛苦、屈辱、不甘,都化作了笔下一个个荒诞又动人的故事。
夜色渐浓,曹兰卿点燃了书案上的油灯。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大而孤独。但当他拿起笔,蘸满墨汁时,影子便分裂成无数个——有皇帝曹兰卿,有傀儡曹兰卿,有文人兰卿居士...所有的他都在这一刻达成和解。
笔尖落在纸上,新的故事开始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黄金打造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个不会笑的孩子...\"
窗外,最后一瓣桃花随风飘落,轻轻粘在窗棂上,像是一个温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