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萝城风波已然小半年了。
省发改委主任依旧空缺，省委组织部也作出批示让顾有为暂时主持工作的批示。
省发改委会议室里，顾有为将加急文件推到林适达秘书面前：\"这是大贝峡项目的用地预审意见，需要林市长签字。\"对方苦着脸说：\"顾主任，我们市长最近在党校进修...\"
\"进修也得办公吧？\"顾有为敲了敲文件上的红章，\"刘书记昨天调研时特意问起这个项目，要是耽误了进度...\"他没说完，秘书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
十分钟后，林适达的电话打过来：\"有为啊，这点小事你直接批了就行...\"
\"林市长，\"顾有为打断他，声音放软，\"这是农用地转用审批，按规定必须属地政府一把手签字。\"他顿了顿，\"您也知道，刘书记现在天天盯着大贝峡的进度。\"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一声叹息：\"我下午回办公室签。\"顾有为挂了电话，冲金宋峰抬了抬下巴：\"去安排车，送林市长的秘书回萝城。\"金宋峰心领神会——这是怕林适达借故拖延，直接堵上门去。
下午三点，林适达办公室。\"林市长，您看这字...\"秘书捧着文件站在旁边，林适达盯着\"同意\"两个字，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小团墨迹。顾有为坐在沙发上喝茶，不急不缓地说：\"刘书记明天要听项目汇报，您这签字要是晚了...\"
\"行了！\"林适达摔了钢笔，\"不就是签个字吗？\"墨迹未干，顾有为已经拿起文件，笑着说：\"感谢林市长支持，项目要是出了成绩，都是您打下的基础。\"这话听得林适达眼皮直跳——什么基础，分明是替他擦屁股。
晚上，董佑群给顾有为发消息：\"书记夸你会办事。\"顾有为看着手机笑了笑，想起下午林适达签字时的表情，像吃了黄连般难看。但他没办法，大贝峡是刘正夯挂点的项目，真要追究起来，第一个挨批的就是萝城市政府。
三天后，省电视台播出大贝峡项目专题片。顾有为看着屏幕里林适达在奠基仪式上剪彩的画面，转头对金宋峰说：\"把林市长的镜头剪到30秒以内，重点突出老百姓。\"金宋峰愣了：\"可是林市长亲自参加...\"
\"他要是真想摆烂，就不会来剪彩。\"顾有为关掉电视，\"但镜头多了，老百姓该骂他摘桃子了。\"金宋峰恍然大悟——这是既给林适达面子，又不让他抢了风头，毕竟项目是顾有为一手推进的。
深夜，顾有为接到林适达的电话，对方语气罕见的诚恳：\"有为，谢谢你替我着想。\"顾有为笑了笑：\"林市长客气，项目顺利推进，大家都好交代。\"他没说的是，专题片里林适达的镜头虽短，却特意选了他和老百姓握手的画面——这是给刘正夯看的，也是给省里其他领导看的。
办公室里，大贝峡项目的最新报表摊在桌上。顾有为用红笔圈出林适达曾经批的文化广场预算，现在已经变成了社区医疗中心和老年活动站。钢笔尖在\"林适达\"三个字上画了个圈，又轻轻划掉——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窗外的香樟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顾有为摸出搪瓷杯，野山茶的香气混着夜色漫进来。他想起董佑群说过的话：\"官场最妙的是让别人主动配合你，还得谢谢你。\"现在看来，林适达算是明白了，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盘棋里，永远让自己站在刘正夯能看见的地方，又不让对手觉得被针对。
手机震动，金宋峰发来消息：\"林市长秘书说，以后项目的事都听您安排。\"顾有为回复：\"知道了，让财务处把他批的备用金走个流程。\"关掉手机，他盯着窗外的省府大楼，嘴角微微上扬——有些摆烂，是需要有人推着走的，而他，恰好擅长做那个推手。
林适达卸任是发改委主任后的第九个月。
省发改委会议室里，空调出风口的风掀起桌角的文件。顾有为盯着主位上的空椅子，右手拇指摩挲着搪瓷杯沿——这是他第三次看表，九点零五分，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新任省发改委主任萧晓文的迟到，像根细针扎在在场每个人的神经上。
\"闵部长到了！\"秘书科小周的声音打破沉默。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闵泽走进来时，顾有为注意到他左襟别着枚极小的党徽，款式与自己抽屉里的旧徽章一模一样。萧晓文紧随其后，深灰定制西装熨得笔挺，袖口露出半截江诗丹顿腕表——这是原省委副秘书长的标配行头。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闵泽扫过全场，目光在顾有为身上多停留半秒，\"萧晓文同志任省发改委党组书记、主任，是省委从全省发展大局出发作出的重要决定。\"他特意将\"全省发展大局\"四个字咬得很重，会议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笔记本翻动声。
顾有为起身时，旧夹克下摆扫过桌沿，发出极轻的声响。他与萧晓文握手时，注意到对方指尖的茧子——那是长期握钢笔批文件磨出的，和自己当年在基层当镇长时一模一样。\"顾主任久仰，\"萧晓文的笑容恰到好处，\"在省委就听说您的基层经验丰富，以后还要多请教。\"
\"萧主任客气，\"顾有为松开手，搪瓷杯在掌心留下块淡红的印子，\"发改系统讲究承前启后，萧主任带来的新视野，正是我们需要的。\"这话半真半假，暗指萧晓文作为省委副秘书长的政策敏感度，却巧妙避开了\"空降\"的微妙。
闵泽清了清嗓子：\"刘书记常说，发改系统要既懂政策又接地气。晓文同志在省委办过综合文稿，有为同志有基层治理经验，这搭配是'文武双全'啊。\"他特意将两人名字连读，会议室里响起配合的轻笑声。顾有为注意到萧晓文的领带夹是枚朴素的蓝珐琅，与自己袖口的补丁形成微妙呼应——这是刘正夯授意的\"亲民\"符号。
散会后，闵泽单独留下顾有为。\"有为，\"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气放软，\"晓文同志在省委时就常说，大贝峡项目是'新时代政绩观的试金石'。\"这话看似随意，却点明萧晓文对项目的关注。顾有为轻笑：\"闵部长放心，我刚让金宋峰整理了项目的全周期档案，随时可以汇报。\"
萧晓文的办公室飘来咖啡香时，顾有为正在看《全省规划中期评估报告》。秘书科小周敲门进来，捧着萧晓文的保温杯：\"顾主任，萧主任说您爱喝野山茶，这是他老家的...\"
\"替我谢谢萧主任，\"顾有为截断话头，指了指自己的搪瓷杯，\"老习惯改不了。\"杯底的茶垢在阳光下泛着暗光，像极了今早闵泽讲话时，萧晓文笔记本上快速划过的钢笔尖。
临近下班，萧晓文突然出现在顾有为办公室门口。\"顾主任有时间吗？\"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想听听您对大贝峡二期的想法。\"顾有为挑眉——二期项目还在前期论证，萧晓文却急着过问，显然是要向刘正夯展示效率。
\"萧主任坐，\"顾有为推过搪瓷杯，\"要说想法，还是那句老话：民生账算清了，经济账才好算。\"他指了指文件里的\"文旅开发\"板块，\"老百姓的安置房还没封顶，先谈旅游开发，步子迈得有点大。\"
萧晓文盯着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忽然轻笑：\"刘书记在常委会上说过，有为同志的'泥腿子工作法'值得推广。\"他特意强调\"刘书记\"三个字，\"二期项目不如就按您的思路来，我负责对接省直部门。\"
这话暗藏锋芒，既捧了顾有为，又宣示了主导权。顾有为摸出钢笔，在\"文旅\"二字上画了个圈：\"既然萧主任点了题，我建议先做安置区配套，比如...\"他忽然停顿，目光落在萧晓文腕间的腕表上——表盘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与自己的搪瓷杯红字相映。
暮色漫进走廊时，顾有为路过萧晓文的办公室，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对话：\"闵部长放心，我和有为同志配合得很好......\"他脚步未停，指尖捏紧润喉糖盒。官场的\"配合\"二字，从来都带着权力的拉锯。但他清楚，刘正夯派萧晓文来，不是来夺权的，而是要在大贝峡项目上烙下更鲜明的\"刘系\"印记。
办公桌上的电子钟跳向十九点三十分。顾有为翻开新的工作日志，第一页写着：\"萧晓文的咖啡香和我的野山茶，都得姓'刘'。\"墨迹未干，手机弹出董佑群的消息：\"书记说，发改系统有你们俩，他放心。\"顾有为望着窗外的香樟树，想起闵泽今天说的\"文武双全\"——文是萧晓文的笔杆子，武是他的泥腿子，而真正的棋手，始终在省委大楼里隔着玻璃窗俯瞰棋局。
他摸出钢笔，在\"萧晓文\"三个字旁边画了个空心圆，又在\"顾有为\"旁边画了个实心点。两个符号在纸页上静静对峙，像极了办公柜里并排摆放的搪瓷杯与咖啡杯——材质不同，用途各异，却都盛着同一个官场的水。
次年暮春，大贝峡二期工程现场的尘土混着槐花落在顾有为的旧夹克上。他站在安置点工地上，盯着地基处新垒的水泥桩，想起多年以前在月河区当区长时，官耀善作为市委副书记来调研旧改，曾指着一片废墟说：\"有为，改得好是政绩，改不好是罪证。\"如今官耀善已是萝城市委书记，而他站在省发改委副主任的位置上，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萝城市委书记办公室里，官耀善亲自推开雕花木门，手里端着个粗陶茶壶：\"特意让食堂煮了月河的老荫茶，\"他指了指会客区的竹椅，\"当年在月河你总说，这茶解腻。\"
顾有为坐下时，注意到官耀善的白衬衫领口别着枚朴素的党徽，和自己藏在夹克内袋的那枚款式相同。\"二期的地基问题，\"他开门见山，\"省建三公司的资质...\"
\"我让市住建局停了他们的招投标资格，\"官耀善往杯中倒茶，茶汤呈琥珀色，\"萧主任的小舅子，昨天被省纪委叫去喝茶了。\"这话如重锤落地，顾有为挑眉——官耀善这是直接向萧晓文开刀，魄力比当年当副书记时更甚。
\"光伏产业园的用地，\"顾有为摸出烟盒，递过去一支硬中华，\"卫星图显示有30亩基本农田。\"官耀善接过烟，用火柴点燃：\"已经整改复耕了，\"他吐出烟圈，\"不过我留了个心眼，让国土局做了份假台账。\"顾有为瞬间明白——这是给萧晓文留的台阶，也是给自己留的后手。
窗外传来车队的警笛声，应该是萧晓文的车到了。官耀善忽然压低声音：\"刘书记下周来调研，我想让大贝峡的移民代表直接跟他座谈。\"顾有为一愣，这招\"直达天听\"风险极大，但效果显着。\"官书记魄力不减当年，\"他轻笑，\"当年月河拆迁户围堵市政府，您也是这么干的。\"
官耀善敲了敲茶几：\"还记得我当副书记时跟你说的话吗？'老百姓的嘴，比任何汇报都管用。'\"顾有为当然记得，那年月河旧改遇阻，官耀善带着拆迁户代表去省里上访，最终换来了专项补助。\"移民培训中心的资金，\"他放下茶杯，\"我从省发改委的预备金里抠了两千万。\"
官耀善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这是萝城与省厅的共建协议，\"他在\"顾有为挂钩点\"处画了个圈，\"培训中心挂牌时，想请你亲自来剪彩。\"顾有为明白，这是官耀善在向萧晓文宣示主权——大贝峡项目，终究是他们月河系的\"责任田\"。
办公桌上的红旗牌座钟敲了五下。顾有为起身告辞，官耀善送他到门口，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媳妇昨天说，顾靖和凡舒想五一订婚。\"话题陡然转向家事，顾有为笑笑：\"听孩子们的，不过...\"他压低声音，\"等刘书记调研完，更稳妥。\"
中巴车驶离市委大院时，顾有为摸出手机给董佑群发消息：\"官书记要让移民代表见刘书记。\"董佑群秒回：\"书记说，就喜欢你俩这种敢亮底牌的。\"他望着窗外的萝城地标建筑\"通维大厦\"，想起官耀善办公室里的巨幅标语：\"为官一任，守土有责\"。当年在月河，官耀善是这么说的，现在作为市委书记，他依然这么做——只是这\"责\"字背后，多了几分封疆大吏的权谋与担当。
手机震动，妻子发来官耀善夫人的微信：\"亲家母，孩子们的事，咱们得挑个黄道吉日。\"顾有为回复：\"一切听您安排。\"关掉手机，他摸出搪瓷杯，里面泡着官耀善送的老荫茶。茶汤入口微苦，却有股子回甘直抵喉间，像极了他与官耀善的关系——从当年的上下级，到如今的亲家，再到官场的政治盟友，始终带着月河的水土气，浓得化不开。
办公桌上的电子钟跳向十七点四十五分。顾有为翻开大贝峡二期的进展报告，在\"移民座谈\"一栏画了个红五星，旁边批注：\"官书记主抓，需全程保密。\"钢笔尖在\"官耀善\"三个字上停顿片刻，最终流畅划过——有些事，只有他们这种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干部才懂：在官场，既要能写漂亮的汇报，也要敢让老百姓说实话，而后者，才是真正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