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腾龙用入口即化的蜜瓜把喉咙里的肉干润滑进肚子,重复方才的回话:“前天准噶尔部派人冒死送进来军委命令,说大本营派不出援军,让我们退守哈密卫。这就是你说的重大事。”
宋从龙托着腮帮想,左想右想,记起来了。他跑去火堆边轻轻翻开李又熙的棉袍子,从里面的军装胸口袋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廖腾龙:“重大事就在里头。是不是最能打的徒堂团带着大炮说话就到?我识字不多,你念我听。”
李又熙醒了,查了一圈防务后闲得没事,“两条龙,走,逛街去。”
两条龙就是宋从龙和廖腾龙,他们在背地里‘高丽棒子’喊个不停,当面可不敢忤逆首长,虽然对逛街压根没兴趣,也只得跟着来到城西一处残存着包砖和佛像的高大土丘边。
这是个佛塔,顶部已坍塌,遗存部分仍旧十分高大。四周一圈走下来毛估估周长有三四十米,四面塑有坐佛,有的佛像身上还留有些许青色彩绘。佛塔边是几处没有了顶的房舍,墙壁上有涂涂画画。
“那不是画,是字,唐代高昌国回鹘文字。”
“军长你咋啥都懂啊,佩服佩服!”
“叫你们多读点书,现在知道自己落后了吧。这北庭城,唐代叫做庭州,乃是大唐北庭都护府府治所在。想当年大唐北庭和安西一万孤军抵抗吐蕃60万大军整整42年,守军从少年变白发老人,坚守42年方才城破覆没。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说的便是此事。让人感…”
跟文盲讲历史会很没趣,李又熙刚想大发一通感慨,却被宋从龙打断,只见他指着一堆叠压零乱的尸骸,“看,这层层叠叠的红色,像石头又像板结的硝土的东西,应是板结的人血,多半是这些尸骸的血板结而成。”
李又熙听宋从龙这么一说,便蹲下来查验那堆尸骸,尸骸里有很多枯烂的书籍。这具尸骸颈骨处有一把回教弯刀,胸肋里有本较为完整的黑封面古籍,倒不曾被血板结住,抽出来一看,是汉文写成的《一切经论目序》。
“死者皆佛家弟子,死于回子刀下。这本书是佛经的经书目录。”
“各位大和尚,我宋从龙向你们合什行礼。当年杀你们的回子现如今要杀我们,你们在天有灵务必奏请佛祖保佑我军反败为胜。”
李又熙把经书塞进口袋,“两条龙,让同志们都起身,好好打扫下城址,尸骨入土安葬,古籍物品找个地方藏起来。那些可都是文物!”
打不过,绝对打不过。跑不掉,尚不至于绝对跑不掉。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能放过。还没有做好全军突围的准备前,今日仍须依仗这夯土城池死守!
敌军射来的箭镞扎进城墙马面的夯土里,没过多久便跌落墙根下。李又熙抹了抹下巴,“草泥马,一千年了,箭矢仍不能入。大唐出品就是他娘的赞!”
宋从龙急矮身躲过呼啸而过的箭矢,大声求学问:“军长,这哪儿跟哪儿,回鹘人的城子如何说是大唐出品?”
可见昨天的历史讲座上宋同学压根就在开小差。李又熙讲的没错,北庭城最早是高昌国地盘,后来大唐将西域纳入版图,便是大唐北庭都护府治所所在。北庭其实败落于元末明初,废弃后很长一段时间还相当完整。清朝人纪昀,就是那个纪晓岚,在他的《乌鲁木齐杂记》中写道:济木萨东北二十里有故城,周二十余里,街市谯楼及城外敌楼15处,制度皆如中国,城中一寺亦极雄阔,石佛半没土中尚高数尺。瓦径尺余尚有完者。
现在正打仗呢,没那闲工夫和纪晓岚对质。“通信员。命令下去,子弹全部集中给到各单位枪法最好的,每人只许放一枪,分开打,不要打排枪。”
城下的叶尔羌军队隔着老远放箭放枪,李又熙凭直觉判断敌人没打算攻城,这次进攻似乎有火力侦察的意图。敌人忌惮我军步枪火力,如果能把敌人吓退,部队就能多活一天,自己也多一天时间好好盘算如何突围。
“廖腾龙,还有子弹吗?”
“还有2发。”
李又熙把望远镜递给廖腾龙,“看见三角旗下面黑包头黑袍子那个了吗?”
“看到了。”
“有没有把握干掉他?”
廖腾龙的瞄准镜早已损坏,习惯了使用狙击瞄准镜后,再要重拾往日表尺瞄准的本事有些信心不足。他没有回答,目测距离约300多米,廖腾龙连开两次弹仓把子弹退出,拿衣服角把子弹上浮尘擦掉,鼓足腮帮子把弹仓吹干净,再填弹入仓,吐口唾沫在指尖上估算风向风力,拉开表尺瞄准击发。戈壁上旋风扬起沙尘,遮住了视线,看不到是否击中目标。
好一会儿,李又熙放下望远镜,“没打中,再打。”
廖腾龙站起身,拉栓退壳,推栓上弹,脚踩城垛,举枪便射。
“好,打中了!”
打中的真是个大人物!不多时,叶尔羌军中牛角声大作,全军停止进攻。
又多活了一天。
第二天9时许,天色已亮。巴图扬起手中马弓,运气丹田大声吼:“准噶尔的勇士们,冲出去!”
李又熙用袖子擦掉马刀上沾着血污的泥巴,向着麾下蓬头垢面的战士们喊道:“绝对不能散开,任何情况下尽一切可能集中在一起实施突围,只有这样,我们中才有可能有人活下来,为咱西方面军保留下种子。我们手里的刀已经钝了卷了,砍不死人也要听个声响。西方面军,听我命令…”李又熙停了一停,环顾手下的600号弟兄,“出城迎战!”
原一连的老战士经娄山关一役战至80余人,海龙屯一仗无伤亡。战后,一些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被调去了别的部队,比如炮排的刘豫材等。从毕节出发时老一连原班人马58人,转战西域至今还剩11人。这11个人在娄山关经历过战至上刺刀的最后关头,那次很幸运。但今天不会再有刘豫材神兵天降,今天,为梁山为大明尽忠的时刻到了。
此时此刻,每个老兵的脑子里浮出四个字来:尽忠报国!这四个字就藏在了脑子里藏在了心里,不必喊出声。
相对准噶尔骑兵以马蹄撞击地面的排山倒海的气势为己助威,600梁山军壮士则沉默不语。这是一支沉默的军队,一支赴死的沉默的军队。他们没有豪言壮语,他们只会用自己的身体来抵挡迎面撞来的西域大马,他们只会用最后的力气把断刀插进敌人的脖腔。
城外,叶尔羌5万大军列数个方阵严阵以待,无数的马刀和骑枪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亮光。李又熙把袍子脱下来,亮出梁山军军装本色。身上还有片缕军装的战士有样学样,没有了军装的战士折下袍子袒露上身。
城下,准噶尔骑兵在两翼,中军留给了梁山军。
李又熙眉开眼笑,“哈哈,好久不曾结阵厮杀。痛快!”
廖腾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跟着你打仗真是我老廖家祖坟冒黑烟,老连长,记住,打到拼刀子这已经是第二次啦!”
李又熙亦伸出舌头润了下皲裂的嘴唇:“放心,你看看这情形,本军长向你保证不会再有第三次啦!”举起手中叶尔羌弯刀,笑着问战士们:“都准备好战死了吗?”
“死战!”。
即便是突围,巴图的准噶尔骑兵玩的仍是几百年不带变的曼古歹战术,绕着敌军射箭---大哥,咱能推陈出新不?你这不是突围!啥叫突围,瞅准敌人各部结合部猛冲,打开薄弱环节玩命跑路,那才叫做突围!你咋不按预定战术执行呢!?
巴图率准噶尔骑兵未按照昨晚商议好的战术来打。这哪是巴图不懂得跑路,那是人家舍命迟滞叶尔羌骑兵的冲击速度,冲散敌阵密度,好让你西方面军短腿步兵有机会跑路。
“好兄弟!你的好意我李又熙心领了!”准噶尔兄弟把生的希望送给梁山军,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这份仗义,西方面军几辈子才能还清。可是,两条腿的人怎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巴图兄弟,你们腿脚麻利赶紧跑。我们跑不动也跑不了,留下给你打掩护。
李又熙率西方面军一头扎进叶尔羌军重围之中。
仗打到这份上双方皆无秘密可言。梁山军携往日余威,叶尔羌军首回合尚有畏惧之心。但他们没有看到枪口的硝烟,没有听到熟悉的枪声,没有等来无法格挡的子弹。军官整队时告诉他的士兵们:梁山军没有药子了,无惧,放心去打,尽情发挥。
磨叽吧,仗义吧,互相成全吧!结果是没个好,一个没跑了。
剑壶已空,巴图挂好心爱的弓,抽出马刀指挥部下冲进敌阵。战斗激烈而短暂,因为没有追逐,只有迎头撞击和面对面的冲杀。每一回合都有数不清的人倒下,6轮对砍之后,准噶尔骑兵能站立者不到百人。对阵双方几万匹失去主人的战马似乎不愿闻那冲天血腥,四散奔跑而去。
巴图下半身被战死的坐骑压住无法抽身,他半撑着身体朗读到了战场的信息:还不错,我们打没了,叶尔羌也几乎打没了。
李又熙说对了,廖腾龙不会再有第三次拼刀子的机会,这名优秀的狙击手战死了,尸体被无数的战马一遍遍踩踏已是面目全非,能把他辨认出来,靠的是他尸身下面那把完整无损的、枪托上划满了正字的步枪。临死之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了伴随左右形影不离的老战友---他的16式步枪。
李又熙和宋从龙还活着,但已经站不起来了,他们背靠战马尸体,晃晃悠悠着,从容面对走上前来的叶尔羌兵,握紧手里的刀把子,准备做最后的殊死抵抗。
敌军翻身下马,把骑枪挂在马上,走近几步,操一口汉语:“你是李又熙军长?我们认识。我,热孜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