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君靖在亲兵簇拥下艰难前进。他看着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那些曾随他征战四方、对他敬畏有加的士兵,如今面目扭曲,眼中只有最原始的恐惧。
一个断了手臂的校尉认出他,伸出完好的手哭喊:“指挥使!救救我...”
话音未落,便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淹没。
“走!”韦君靖咬牙,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慈不掌兵,此刻任何怜悯都会拖慢脚步,葬送最后的机会。
从战场中央到滩头,不过两三里距离,却如同穿越地狱。沿途尸骸枕藉,伤兵哀嚎。
西川的追击部队已从两翼合拢,箭矢不时从头顶掠过,将溃逃的韦军成片射倒。更有小队骑兵来回冲杀,如同镰刀割麦,每一次冲锋都带起一蓬血雨。
韦君靖的亲兵队不断减员。有人为挡箭矢扑在他马前,有人被追兵缠住,决然返身断后。每倒下一个,突围的希望就黯淡一分。
终于,涪水滩头在望。但眼前的景象,让韦君靖的心彻底沉入冰窟。
预想中井然有序的接应阵地荡然无存。韩当那五千本该巩固滩头、建立防线、接应撤退的渝州军,此刻乱成一团。大部分士兵根本没有建立任何工事,反而在争抢渡河工具,准备逃跑。
几十艘木筏、渔船挤在狭窄的滩头,每条筏子、每艘船旁都围满了人。士兵们互相推搡、咒骂,甚至刀兵相向。
“这是我先找到的!”
“滚开!让我上去!”
“使君呢?韩使君在哪里?”
“早跑了!刚才就看到他的旗号往南岸去了!”
混乱中,韦君靖看到几面渝州军的旗帜被随意丢弃在地,被无数只脚践踏。而韩当本人的将旗,早已不见踪影。
“韩当...韩当!!”韦君靖目眦欲裂,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这个庸才,这个遇事无主见的废物,竟敢抛下主帅,率先逃跑!
“指挥使,那边还有几条船!”赵敢眼尖,指向滩头西侧。那里有几艘较大的渔船,正被一群渝州军士兵奋力推向水中,显然也是准备逃跑。
“抢过来!”韦君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赵敢二话不说,率剩下的五十余名亲兵直扑过去。那些渝州军士兵见来人杀气腾腾,有人试图反抗:“你们干什么?这是我们...”
话音未落,赵敢一刀将其劈翻。“指挥使在此!所有船只征用!违令者,斩!”
亲兵们如狼似虎地冲入人群。这些死士本就骁勇,此刻为了给主帅抢出一条生路,更是悍不畏死。刀光闪处,血肉横飞。试图抵抗的渝州军士兵接连倒下,剩下的见势不妙,发一声喊,四散逃开。
短短片刻,几十名渝州军横尸滩头。鲜血染红了沙地,与涪水的暗红连成一片。
“快!指挥使上船!”赵敢亲自搀扶韦君靖下马,将他推上最大的一艘渔船。船上的老船工吓得瑟瑟发抖,被一名亲兵用刀架着脖子:“撑船!回南岸!慢了半分,宰了你!”
其余亲兵迅速登上另外几艘船和木筏。每条船都严重超载,吃水线几乎与船舷齐平,在湍急的河水中摇晃不定。
“开船!”韦君靖坐在船头,回头望向北岸。
就在他们船只离岸的瞬间,追杀而至的西川军前锋已抵达滩头。冲在最前的是一队骑兵,马上骑士张弓搭箭,箭矢如雨点般射向还在岸边挣扎的韦军溃兵。
更可怕的是,滩头上剩余的韦军士兵见船只被抢、逃生无望,陷入了彻底的疯狂。
“把筏子抢回来!”
“杀了他们!船是我们的!”
“反正都是死,拼了!”
曾经的同袍,此刻为了几块漂浮的木头,开始自相残杀。刀剑砍向不久前还并肩作战的战友,拳头砸向熟悉的面孔。有人刚把同袍推下水,自己爬上木筏,转眼又被后来者拽下来,按进水里。
几条较小的木筏在争抢中倾覆,上面的士兵全部落水。会水的拼命向对岸游,不会水的在水中扑腾,很快沉没。有人抓住浮尸当漂浮物,有人抱住散开的圆木。
而联军的到来,让这场人间惨剧达到高潮。
“放下兵器,跪地不杀!”联军将领大声劝降。
但陷入疯狂的溃兵早已听不进任何话语。仍在岸上的韦军,一部分跪地投降,更多的则继续争抢渡河工具,或直接跳入涪水,试图泅渡。
“放箭!”联军指挥官冷酷下令。
箭雨覆盖滩头。正在争抢木筏的士兵成片倒下,鲜血将滩头染成酱紫色。跳入水中的士兵也不安全——联军弓弩手站在岸上,像射杀水鸟般瞄准水中的人头。
噗!一支箭射中一个正在泅渡的士兵后颈,他身体一僵,缓缓沉入水中,只留下一串气泡。另一个士兵好不容易游到中流,被三支箭同时射中背部,尸体浮起,顺流而下。
涪水之中,成了更大的屠宰场。会水的士兵在湍急的河水中体力迅速耗尽,不断有人沉没。不会水的扑腾几下便消失。尸体在河中浮沉,有些纠缠在一起,有些被冲向下游。河面漂着一层血沫和杂物:断裂的兵器、散开的包袱、漂浮的头盔...
韦君靖的渔船已至中流。他死死抓着船舷,指甲抠进木头里,指节发白。他眼睁睁看着北岸滩头变成地狱,看着自己的士兵像牲畜一样被屠杀,看着那些曾对他宣誓效忠的将士在绝望中自相残杀。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溅在船舷上,殷红刺目。
“指挥使!”赵敢和刘璋急忙扶住他。
韦君靖摆摆手,颓然坐倒。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北岸。那里的厮杀声渐渐减弱,投降的士兵被西川军驱赶集结,尸体被随意堆叠,鲜血汇成小溪流入涪水。西川军的旗帜,已经在土坡最高处飘扬。
而更远处,隐约可见西川军主力正在打扫战场,收缴兵器,押解俘虏。一场完美的歼灭战。
渔船在南岸靠岸时,已是午时初刻。南岸大营一片死寂,留守的一万士兵大多聚集在岸边,惊恐地望着对岸的惨状。刘虔和马威早已接到败报,此时迎上前来。
“指挥使...”马威看到韦君靖惨白的脸色和衣甲上的血迹,声音发颤。
韦君靖推开搀扶,踉跄下船。他扫视南岸大营,看着那些士兵眼中未散的恐惧,看着营中尚未拆完的帐篷和灶台——就在几个时辰前,这里还驻守着五万大军,士气高昂,准备渡河决战。
而现在,回来的不足数千残兵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