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稷在供销社柜台前足足买了半小时。
玻璃柜台里摆着的\"工农兵\"牌毛巾、回力球鞋、蝴蝶牌发卡,每样都让他想起青山公社的一张张面孔。
\"同志,再要五包大前门。\"他数出最后几张烟票,售货员大姐笑着把香烟和之前选的东西包进牛皮纸:\"给老家带东西?\"
\"嗯。\"方稷小心地把给李老栓的烟丝罐塞进帆布包最里层。
这罐\"黄金叶\"花了他半个月的烟票,但想起老人抽旱烟时被呛得咳嗽的样子,他觉得值当。
走出供销社,秋阳正好。方稷眯眼看了看手表,这是农科院奖励的上海牌,表带已经磨出了毛边。离长途汽车发车还有两小时,他决定再去趟百货大楼。
\"有蜂花洗发膏吗?\"他问柜台后的姑娘。记忆中妇女主任总抱怨皂角洗头涩,有次看见他用的洗发膏,眼睛亮得像星星。
提着大包小包赶到汽车站时,班车已经发动了。方稷挤进呛人的汽油味里,把行李塞到座位底下。邻座的大叔盯着他网兜里的铁皮饼干盒:\"探亲啊?\"
\"去青山公社。\"方稷不自觉地笑了,\"搞农技推广。\"
\"哟!\"大叔突然坐直,\"就是你们搞的那个什么......\"他比划着,\"能让麦秆变矮的法子?\"
车轮卷起的尘土模糊了窗外景色。方稷抱着行李,想起一年前离村时李老栓站在山岗上的身影。那时他承诺过要带好消息回来,现在终于能兑现了。
\"红旗公社到了!\"售票员的吆喝打断回忆。方稷拎着行李下车,远远看见个戴草帽的人蹲在拖拉机旁抽烟。
\"王队长!\"
草帽猛地抬起。王麻子愣了两秒,烟袋锅啪嗒掉在地上:\"方技术员?!\"他一个箭步冲过来,粗糙的大手抓住方稷肩膀直晃,\"不是说傍晚才到吗!\"
\"实验提前结束了。\"方稷被晃得头晕,却笑得开心。王队长已经扯着嗓子朝粮站方向喊:\"老张!快套车!方技术员回来啦!\"
拖拉机\"突突\"开在乡间土路上,王队长把着方向盘,嗓门压过引擎声:\"知道你要回来,李老栓天天蹲村口望!你寄的啥种植手册,他让会计念了八遍!\"
方稷扶住摇晃的饼干盒。路边的白杨树比去年高了不少,树皮上还留着他们当年绑防虫带的痕迹。转过水库大坝,熟悉的晒谷场映入眼帘,金黄的稻谷铺成一片,几个戴草帽的身影正扬着木锨。
\"方技术员回来啦!\"王队长这一嗓子,惊得晒谷场上的家雀儿\"轰\"地都飞起来了。
最先跑来的是虎子和狗剩,孩子蹿得比田里的蚂蚱还快:\"方哥哥!\"两个大小子在方稷两边打转,\"我的蝈蝈生了好多崽!方大哥!我好想你啊!\"
然后是记工分的孙嫂,围裙上还沾着谷糠:\"哎哟!城里白净了!\"她本来想手捏一捏方稷的脸颊,但是想想还是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拍了拍方稷的胳膊。
人群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话混着稻谷的清香。
方稷手忙脚乱地掏礼物:给妇女主任的洗发膏、给赤脚医生的《农村医疗手册》、给虎子和狗剩的铁皮文具盒......
\"李叔呢?\"方稷张望着。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王队长咳嗽一声:\"后山那块试验田......\"
方稷拔腿就跑。穿过熟悉的田埂,绕过新挖的灌溉渠,他在坡地最高处看见了那个佝偻的背影。李老栓正蹲在地里,像抚摸孩子般检查着麦苗。
\"李叔!\"
老人猛地回头,旱烟袋掉在土里。方稷看见他眼角深深的皱纹里闪着光。
\"兔崽子......\"李老栓骂着,手却抖得厉害,\"不是说写信吗?\"他弯腰捡烟袋,却抓了把土。
方稷赶紧掏出烟丝罐:\"给您带的。\"
老人揭开盖子闻了闻,突然背过身去咳嗽两声:\"回来就好......看看,来看看你教的法子。\"
试验田里的麦苗绿得发亮,明显比周围地块壮实。方稷蹲下身,发现土壤里掺了细碎的草木灰,正是他手册里写的方法。
\"按你说的,播种前深翻两次。\"李老栓指着田垄,\"追肥用榨油坊的渣滓......\"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方稷讲述着农科院的见闻,老人安静地听,只在听到\"计算机\"时皱了皱眉:\"啥鸡?\"
晚饭摆在队部大院。方稷带来的腊肉被妇女们切成薄片,和晒干的马齿苋一起炒了,香得虎子直咽口水。李老栓特意换上件干净的蓝布褂子,那是去年方稷用布票给他换的。
\"尝尝新米!\"孙嫂端来热气腾腾的饭碗,\"用你教的法子种的,出米率高两成哩!\"
方稷扒了口饭,熟悉的稻香让他鼻子发酸。王队长趁机举起土瓷碗:\"敬方技术员!\"
\"等等。\"方稷突然跑回屋,从行李深处取出个玻璃瓶,\"尝尝这个。\"
\"啥好东西?\"王队长眯眼对着煤油灯看。
\"农科院酿的麦芽糖浆。\"方稷给每人碗里滴了几滴,\"拌饭吃。\"
狗剩舔得碗底精光,抬头时鼻尖还粘着饭粒:\"方大哥,城里是不是天天吃这个?\"
\"傻小子!\"李老栓用烟袋锅轻轻敲他脑袋,\"你方哥是去做大事的!哪像你天天脑子里只有吃。\"
夜深了,方稷躺在知青点熟悉的木板床上。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整齐的方格。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墙角他钉的书架、门上防蚊的纱布帘、甚至桌角那盏煤油灯,都保持着离村时的模样。
\"方技术员睡了吗?\"窗外传来压低的声音。
推开门,看见会计老张抱着个陶罐:\"大伙儿凑的。\"揭开盖子,是腌得透亮的咸鸭蛋,\"带着路上吃。\"
第二天清晨,方稷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李老栓站在晨雾里,手里捧着个布包:\"给你的。\"
展开是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得能防水。
\"您眼睛不好......\"
\"孙嫂纳的底,我上的帮。\"老人粗声粗气地说,\"试试合脚不。\"
方稷穿上走了几步,柔软得像踩在晒暖的麦秸上。他突然想起什么,从箱底取出个油纸包:\"给您的。\"
那是他从试验田精选的麦种,用农药拌过,防虫害。
接下来的日子,方稷像陀螺般转遍周边公社。在红旗大队讲施肥要领,在东风公社示范杂交授粉,每天回到青山大队时,总有人等在村口,有时是带问题的技术员,有时只是给他塞个热红薯的老婶子。
离村前一天,全生产队开了个欢送会。没有横幅标语,就在晒谷场上摆了几张条凳。妇女主任带着姑娘们唱《社员都是向阳花》,跑调的歌声惊飞了稻草堆里的老家雀
\"这个带上。\"李老栓塞来个布口袋,里面是晒干的山枣和野山楂,\"路上泡水喝,养胃。\"
王队长则给了本手写的册子:\"你教的技术,咱都记下了。\"翻开泛黄的纸页,里面甚至画着拙劣的示意图。
返程的拖拉机突突作响,方稷回头望去。晒谷场上的人群变成小小的黑点,只有李老栓的身影依然清晰,老人站在最高的草垛旁,像棵倔强的老高粱。
回到农科院已是三天后的傍晚。
门房老张头正在听收音机,见他进门赶紧招手:\"方工!你回来啦!你家妹妹都来找过你七八趟了!\"
方稷心里\"咯噔\"一下。方安不是莽撞的性子,这么着急......
\"说啥事了吗?\"
\"那丫头哭得哟。\"老张摇头,\"说什么'志愿表''截止日'的。\"
方稷扔下行李就往家属院跑。暮色中,他远远看见个蓝裙子身影坐在自家单元门前——是方安,怀里紧紧抱着个帆布书包。
\"哥!\"少女跳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明天就截止了!\"
原来母亲藏起了她的高考志愿表,非要她填医学院。方稷翻出钥匙开门:\"进来说。\"
\"我偷了张新表。\"方安从书包掏出皱巴巴的表格,\"但需要家长去一趟.....老师怕我是自己的主意。\"她声音越来越小,\"爸出差了,妈肯定不......\"
方稷看着志愿表上工整的\"北京农业大学\",想起试验田边少女发亮的眼睛。他拉开抽屉取出公章,农科院特批给他的课题组长的名章。
\"这算数吗?\"方安紧张得手指发颤。
\"盖了再说。我明天和你去交表。\"方稷重重按下印章,红印泥像粒饱满的麦种,落在表格右下角。
方安突然扑上来抱住他,泪水打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衫:\"哥,我会成为和你一样棒的农学家!\"
窗外,暮色中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方稷想起青山公社晒场上那些金黄的谷粒,想起李老栓说的\"好种子在哪都能发芽\"。他轻轻拍了拍妹妹颤抖的肩背,就像拍实一抔孕育希望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