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加厂街老教堂。
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吟唱声音渐止,教堂入夜时分的礼拜结束了。
参加礼拜的信徒们虔诚地无声离去,被灯光打得比白天更加金碧辉煌的教堂逐渐重归肃静,只余下仍旧坐在长椅上的寥寥几人,或翻看经书或无声祷告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南熙坐在长椅的最后一排。
她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在将黑暗彻底驱离的明亮灯光下,静静地看着教堂正前方的神像。
片刻后,有人走进教堂,静静地挨着她坐下了。
她知道来的人是谁,所以连朝旁边侧目都没有,只是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气声,轻轻地对来人说:“我按你说的,去找了林意,上午的时候,我跟她见了一面,她很惊讶。”
来人点了点头。
她慢慢抬起脸来,刘海之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上面,天然卷翘的浓密长睫毛将眼睛衬出了圆圆的可爱感,看上去像只单纯无害的小兔子似的——是姜宥仪。
“你把你的故事都告诉她了?”
南熙很淡地应了一声,“说了。她也答应了,会尽所能地帮我找证据。”
她说着,木然的目光始终钉在前方的神像上,仿佛在怀疑,但又期待着被人安抚确认似的,“但是……连我自己,其实都不知道所谓的证据到底在哪里能找到。”
在桌子下面,姜宥仪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既然选择了走出这一步,就应该相信被你选择的人。”
南熙深吸口气,抿着嘴角极轻地点了下头,却是不解地问她:“你既然给我建议让我去找林小姐帮忙,为什么又不让我将你穿针引线的事情告诉她?”
姜宥仪抬头朝教堂看了一眼,“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们最初是在这里认识的。”
南熙恍然地想起来,“也是……当初你跟她说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医院。”
南熙回想起姜宥仪时的事情,自洽了逻辑,姜宥仪也顺水推舟地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实际上,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不让林意知道是自己建议南熙去找她寻求帮助,是因为南熙很清楚自己是故意接近邱格的,而姜宥仪想在林意的视角里,将自己与邱格的牵扯完全撇干净。
在她不置可否的沉默里,南熙转而低声问她:“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很顺利,”姜宥仪想起不久前在公交站时邱子豪邀她上车时的表情,淡淡地笑了一下,“鱼上钩了。”
“……”南熙涩然地问她:“我们真的能赢吗?”
“我相信事在人为,”姜宥仪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尽管只有气声,她的语气听起来仍旧很坚毅笃定,“……也相信恶有恶报。”
其实姜宥仪在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恶有恶报是个很软弱的词,是因为无法向伤害自己的恶势力讨回公道,所以把希望寄到了天罚上。
天罚或许真的有,但太久了,她等不了。
所以她主动迎着风浪一步步地走上去,尽管天光难窥,她也想将那笼罩着整个城市的阴霾撕开一道口子,让公理和正义被阳光照见。
所谓蚍蜉撼树,一只蝼蚁做不到,那如果许多受害者集结到一起呢?
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之后,姜宥仪就不信命了,与其说人各有命,她更愿意相信人定胜天。
南熙早就已经离开了,夜晚没什么人的教堂里,随着坐在钢琴前的姜宥仪心境的改变,指尖流泄出的一段琴音也随之有了挣扎与呐喊之感。
她的手速很快,即兴的曲子被她弹得既行云流水又铿锵有力,一曲终了的时候,教堂里甚至带起了轻微的回音……
跟教堂一样老迈的神父丹尼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静静地听完了这首即兴发挥的曲子,对上姜宥仪看过来的目光时,他和蔼而包容地笑了起来。
平时这个时间神父已经回去了,姜宥仪没想到他今天竟然还在,一时间有了满腔阴暗心思不小心被人窥见的慌张和窘迫感,她在神父走到自己身边之前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不同于她想要报仇的步步为营,对上无关之人的时候,她实打实真的是个社恐,“神父……”
丹尼尔和蔼的笑起来,毫不吝啬地称赞她:“我听过几次你弹琴,孩子,你很有天赋,指法也很厉害,连即兴弹奏的曲子都很完整,也很好听。”
神父一连串的夸夸让姜宥仪猝不及防地红了脸,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谢谢。”
丹尼尔操着老迈但温吞的声音对她说:“早就想来跟你认识,但又怕你为难,担心你会因此而不再来了。”
“……”姜宥仪讶然,这个教堂她虽然来了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跟神父交流过,没想到丹尼尔却仿佛把她看透了一样。
“我在你的琴音里,总能听出与命运抗争的意味,”
丹尼尔招招手,让姜宥仪跟他一起去旁边坐下,“我看你年纪不大,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感触?”
姜宥仪没有推辞,她像个虚心向长者请教的学生一样,静静地走过去,坐到了丹尼尔的旁边。
沉默里,她犹豫着,还是将方才弹琴时一直在想的事情对神父问了出来,“有件事我一直不懂,神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丹尼尔看向她,温厚的声音反问:“为什么有此一问呢?”
“我身体不好,从小到大总是在往医院跑,我看过很多患者,有的人一家三口全都得了癌症,他们过的很痛苦,可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姜宥仪寥落地笑笑,“可是很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还有那些靠牺牲别人去获得财富、权利和地位的人,他们好像都过得很好。”
神父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说:“你闭上眼睛。”
姜宥仪愣了一下,没有立即照做,直到看见了神父耐心等待并且鼓励的目光——
她到底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失去视线后,神父的声音在耳边越发地清晰起来,“可以感受到吗?这个世界?”
……姜宥仪没想到自己等来的是这样的一句话,但她还是认真地用其他剩余的感官去感受了丹尼尔的问题。
教堂很安静,但教堂外的街道很热闹,汽车行驶时偶然掠起的风卷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蝉鸣一起吹进教堂里,是独属于仲夏夜的静谧与安逸。
姜宥仪闭着眼睛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糟糕的心情似乎被抚平了。
“很舒服,我是说今晚的风。”
半晌后,姜宥仪睁开眼睛,似有所得地看向神父,“好像会安慰人。”
丹尼尔慈爱的看着她,慢慢的对她说道:“所以善良本身是一种内在的回报,是坦荡和知足,是感受世界上任何美好事物的能力。”
姜宥仪温吞地回视着神父,目光里藏着隐含深意的好奇,“您这么说是,觉得我是个好人?”
丹尼尔被她的问题逗笑了,“你觉得自己不是吗?”
姜宥仪想了想,菲薄的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也许会善良,只是因为没有作恶的能力。”
“做恶不需要能力。”丹尼尔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和语气一直维持在一个让人感到安心的频率上,“同样,做好事也是。”
“至于你问我是不是善恶有报——当然了,我的孩子,”丹尼尔看向教堂正中的神像,虔诚而肯定地道:“唯心的说法,这是因果,唯物的说法,这是能量守恒。”
姜宥仪跟他一起看向神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声音听上去很空洞,“可是很多不公,是需要人去反抗和为自己报仇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天理循环中的一环呢?”
神父笑了起来,在黄色的灯晕下,丹尼尔身上白色的神父袍让他多了有一点莫名的神性。
姜宥仪看着他,沉默了下来。
南熙方才那既迟疑又在寻求认可的态度仿佛被复制粘贴到了此刻的她的身上似的,她犹豫着,倏然慢慢的笑了一下……
“如果真的像您说的那样,这是天理中的一环——”她仿佛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有一种无依无靠,却又满腔孤勇的期待,“那正义必胜,似乎也值得相信了。”
丹尼尔没有再问或者再说什么,他站了起来,走到姜宥仪面前,用手掌轻轻地摸了摸姜宥仪的头,那是个赐福的动作——
“愿主保佑你。”
………………
…………
姜宥仪今天回家晚,晚饭是林意叫的外卖,姜宥仪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了。
对于自己的工作和接到的委托,林意并不瞒着姜宥仪,只是如果姜宥仪不问,她也不会主动说,但今天晚上林意却很反常——她把查资料的电脑从书房搬到了饭桌上,跟姜宥仪相对而坐,一个吃饭,一个办公。
姜宥仪很清楚林意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欲言又止,但她还是保持了恰到好处的疑问,“阿林今天怎么办公办到饭桌上来了?是新接的委托很棘手吗?”
……憋了半天的林意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她把笔记本推到了一旁,在面前再无遮挡的情况下,姜宥仪看清了她复杂的脸色,“你知道我今天去见的委托人是谁吗?”
姜宥仪好奇地:“谁?”
“是南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小白兔设计的陷阱的林意甚至怕姜宥仪忘了这个人,特地进一步地解释道:“——就是你住院时负责照顾你那个病房的护士。”
“南熙?”姜宥仪脸上也露出了出乎意料的惊讶,“……可我记得你跟我说,你今天要去见的委托人,是一个长期遭受职场性骚扰的受害者?”
“对,”林意叹了口气,沉声道:“而骚扰她的人,是圣心医院肾内科的正主任邱格……也就是你住院时那个在患者里面风评很好的、医德高尚的主治大夫。”
姜宥仪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尽管这件事是在入院的当天晚上,她就已经在办公室门外亲眼所见的。
“在南熙的讲述里,邱格是个很卑鄙的人。”
林意回忆着上午在咖啡厅时南熙对她说起的种种,简略地终结着给姜宥仪说道:“南熙是补住院部肾内科护士岗位的空缺被招进来的,你也看到了,她年轻,长得也好,性格原本也不错,所以很快就被同事们接受了。但好景不长,没过几个月,住院部忽然起了流言蜚语,传到南熙自己耳朵里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她接着职务之便,故意勾引了好几个有钱的患者,跟他们关系不清不楚。”
“……”姜宥仪只简单地知道南熙长期遭受邱格那个人渣的职场性侵害和pUA,但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听到这里,原本演出来的惊讶倒是变得再真切不过起来,“这么太离谱了。”
“离谱,可是有人信,而且很多人信。”
林意冷笑一声,“流言蜚语传到后来已经变成了恶意中伤,但这种小道消息都是员工们当八卦悄悄聊的,南熙就算想澄清,都百口莫辩——知道有一次,校领导因为这些谣言而找到了她,义正辞严地提醒她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所谓人言可畏,之后的那段时间,南熙的两次月底考核都因为被打低分而不及格。
而在圣心医院,医护人员三次考核不及格就会被辞退。
可是南熙不想,也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而就在她被逼走投无路的时候……邱格朝她伸出了援手,用很强势的方式,止住了院里愈演愈烈的流言蜚语,以及好事之人对南熙的针对。
“最初的时候,南熙以为邱格是喜欢自己的。”
林意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邱格大了她那么多岁,但南熙知道邱格的老婆已经过世很多年了,她被邱格的名声和深情吸引,最后慢慢地沦陷在了老男人骗小姑娘营造出来的真情假象里。”
姜宥仪厌恶地蹙起眉来,“我记得当时听病房里的人说,邱格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南熙才三十出头。”
“我也很难共情南熙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事实就是南熙信了,她以为自己跟姓邱的之间,是彼此已经默认了的男女朋友关系,所以同意了跟邱格上床,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人渣偷录了她的不雅视频,并且以此长久地胁迫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