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其实连出卖也谈不上。
——“她们女生之间雌竞很正常啊?估计有私仇吧。”
——“戴薇那孩子确实嫉妒心很强,也有点喜欢编排别人的毛病。”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蓝雅拿过隔壁的审讯录像给贾戴薇看的时候,那轻描淡写的态度、不以为意的语气和谈及她时眉宇间展露出来的不屑与不耐,跟贾戴薇曾经见过的、他在谈起任何一个“玩物”时的态度一模一样。
贾戴薇一直以为自己对邱格是不同的,她以为自己特殊,也将自己的“特别”当成了支撑自己那个美梦的证据,可是到头来,看着监控里男人的样子,她才终于发现,原来在那些廉价的礼物和敷衍的喜欢背后,她与他的那些“玩物”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虚假的爱烟消云散,贾戴薇用来包裹自己的那层铠甲同她的心一起,碎成了千万片。
她惨笑,又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而当哭声渐止的时候,她拿着蓝雅递过来的纸巾擦掉了脸颊上的最后一丝泪痕,仿佛换了个人一样,以极度配合的态度告诉蓝雅:“你刚才不是问我老师身上胎记的事吗?很简单,因为在苏妮离开医院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大腿上的胎记可能会留下破绽,所以后来去做激光治疗打掉了。”
“这事儿当时还是我给他联系的私人美容医院,那家是会员制,向来最重视保护患者的隐私,除非指向性明确地到他家去查诊疗信息和病案,否则的话,基本上他家的患者不会有任何相关的资料信息流出来。”
贾戴薇说着,拿起蓝雅给她的笔,在纸上写下了那家私人美容医院的名字,然后目光晶亮亮地看向面前的女警,带着报复的快意,轻轻地对蓝雅说道:“不过你们现在去,应该可以直接拿到邱格的诊疗信息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远处墨色的海与天空仿佛就此勾连成了一块无边无际的幕布,容纳了人间正发生在此刻的数不尽的悲欢离合。
半融化的冰块在玻璃杯里撞出细碎的声响,姜宥仪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看着杯中被碎冰渲染得更加剔透的酒液,眉宇间尽是厌恶的嘲弄,“因果循环,果然是报应不爽。”
她想,这么看,当初在教堂里,神父说的话也不算骗她。
“宥仪,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林意看着她在酒精的熏染下微红的脸,轻轻地将那个一直揣在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跟邱格,到底有什么故事?”
姜宥仪抬起眼,看向林意此刻也微微显出了一丝酡红的脸色——她是因为肾脏的缘故从来不敢多摄入酒精,所以一直对此很敏感,但没想到林意的酒量跟她竟然菜得不相上下。
度数很低的女士小甜酒,还加了冰来稀释,这么不到半杯下肚,竟然把她们两个都喝成了这副熏熏然的样子。
她觉得有点好玩儿,于是就这么不设防地笑了出来,在许久之前就预料到林意和池浪迟早会有这么一问的她,在此刻将那个已经准备好的那个答案顺理成章地说了出来,“我跟你说过的,我小时候生病,做过左肾摘除手术。”
林意放下了酒杯,“我知道。”
“那你还记得吧?因为当初手术过程处理不当,我术后恢复得一直不太好,直到现在也依然会有突如其来的神经性刺痛。”
姜宥仪嘴角原本轻巧的笑意逐渐泛起了苦味儿,她隔着衣服摸了摸身体上那条蜈蚣一样的瘢痕,仿佛是在抚摸自己的老朋友,仲夏夜习习的晚风让她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渺远,“……当年我那个手术,是邱格亲手做的。”
林意倒吸了口凉气,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我刚回到桉城的时候,曾经挂过一次邱格的门诊,当时受昂坤坠楼那事儿的刺激,我情绪非常不好,连带着不知道为什么伤口也疼得受不了,但可笑的是……”姜宥仪遗憾地摊摊手,“在我当面问邱格我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他非但已经不记得我了,还亲口承认了,我会那个样子,是因为当年手术操作不当所致。”
“……”这件事林意也记得,因为后来姜宥仪因淋雨高烧住院后,作为送姜宥仪入院的“家属”,邱格还以抨击当年姜宥仪主刀医生的态度,对林意提起过这件事。
原来这才是姜宥仪对邱格那不正常的恨意的来源。
但是……
林意本能地沉吟了一瞬——哪怕是这种情况,对于一个普通人的报复和还击而言,姜宥仪在邱格性侵案的事情上,那种甚至不顾自己人身安全也要把邱家父子拖下马的态度,也依然有些太超过了。
她想了想,问姜宥仪:“所以,你回到桉城,去圣心医院找他看病,是一开始就做了要报复他的筹谋和打算吗?”
“怎么可能呢?”姜宥仪好笑地看向她,“如果不是那次住院,我大概这辈子都会那么窝囊地忍气吞声下去了……但是很不巧,就是住院的第一天夜里,我睡不着就到走廊去走走,却无意间撞破了邱格在办公室里强迫南熙的事。”
“而我跟她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我去挂邱格的门诊之前,”姜宥仪回忆着当初跟南熙见过的几次面,将真实的记忆插进了方才隐瞒真相的谎言里,顺着逻辑对林意解释:“她曾经建议我去挂另一个女医生的号。我原本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按她说的挂号,她在病房再见到我的时候就会有那么大的敌意,直到看见了邱格那个禽兽在办公室里的恣意妄为,和她隐忍痛苦地受辱,我才明白,哪怕她无力自保,她还是想尽可能地让别人远离邱格这个魔鬼。”
姜宥仪说到这里,很温柔地笑了起来,“我活到二十六岁,生命里感受过的善意很少,所以每一点赋予我的善意,我都愿意真心地去回馈,更何况——我和邱格还有仇。”
她顿了顿,好整以暇地看向林意,并不掩饰此刻眼中坦荡的仇恨,“我想报复他,但我没有能刺向敌人的剑,而那天晚上的一切,恰恰帮我铸了一把武器。”
“当然,”她顿了顿,目光狡黠,语气却不易察觉地多了几分气短,“认识阿林你,也成了让我为我自己、为南熙、还有后来我才知道的被邱格荼毒的其他人去讨回公道的底气。”
林意并不意外地挑眉,笃定地揭穿了她,“是你让南熙来找我的。”
“是,”姜宥仪大方地承认,却话锋一转,笃定地直视着对面的人,“但我知道阿林你不会怪我。”
“姜宥仪,”林意笑了,说不上是被气笑的还是被逗笑的,但后面的话出口却只剩下了调侃,“你把这话这么说出来,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因为我知道,阿林也是崇尚公理和正义的,很好很好的人。”
相比于林意半开玩笑的态度,姜宥仪眸光真诚坦然,倏然认真的态度反而倒逼得林意有些不自在。
“行吧!事实证明,没人会不爱嘴甜的小姑娘。”
林意摇摇头,不再去思考纠结姜宥仪这么报复邱格的动机到底是不是非常明确且完整了,她无奈又纵容地叹了口气,看着姜宥仪朝她举起了酒杯,“这杯我干了,向你赔罪。”
林意看了看她俩杯里都只剩了一个杯底的酒,放心地与她碰了杯,煞有其事地道:“那我也只能陪一个不醉不归了。”
潮汐涨落,日月轮转,那天之后,姜宥仪和林意的日子仿佛都回到了正轨。
林意还是在尽量给南熙她们提供帮助,只是在关注着案子的进展的同时,也接了几个以赚钱为目的的、鸡零狗碎的调查委托。至于姜宥仪那边,因为诺兰一直没有回学园来上课,金善妍没了需要讨好的对象,也就没了雌竞的劲头儿,由此反倒是过上了入职半岛悦禾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邱格的案子池浪他们审了半个多月,因为来报案的四名受害人所指认的加害者都是邱格,警方后来对案子作了并案处理,只是邱格性侵案的实际被害人有六个,但最后真正能并案处理的却只有四起。
在南熙提供的名单中,有一个叫薇拉的姑娘,林意她们一共找了她两次,池浪也让蓝雅将她请到了警署问话,但她始终不愿意出面。
纵然强奸罪在这边的国家也属于公诉案件,但警方手里的光盘证据中,属于她和查娅娜的那部分距今已经快十年了,早期邱格偷录的影像并不是高清且画面断断续续,在已有的画面里,他既没有露脸也没有露出胎记,并且因为时间久远,十年前的声音与十年后的做对比已经很难鉴定,作为受害者的薇拉不愿意出面指认邱格,池浪他们手里的证据不足,自然也没办法再让邱格罪加一等。
至于查娅娜……那更是死无对证。
对于另外的两起无法指控的职场性侵案,虽然警方这边不甘心,但也没办法,池浪不愿意再去过多地打扰只想平静度日的受害者和已经过世多年的死者家属,在九月份的第一个工作日里,刑事稽查这边整理好了全部的卷宗,打算正式将案件移交检方。
而就在这时,薇拉却来了。
过来找池浪的警员在说明薇拉来意的时候表情很古怪,原本正要带人去检察院的池浪闻言站住了脚,奇怪地看向对方,“她来干什么?”
警员挠挠头,满脸费解,“她说她来自首。”
池浪一愣,半晌后用表情缓缓地打出了一个:“……?”
“林意带着南熙和苏妮来找我的时候,给我看过那个南熙提供的受害者名单。”
警察总署的问询室里,穿了一套素净黑色连衣裙的薇拉与池浪相对而坐,与曾经池浪在她脸上见过的挣扎和痛苦不同,她此刻的态度很平静,“你们一直认为在整个事件里,第一个受害人是查娅娜,但其实不是的,第一个人,是我。”
她说着,迎着池浪和蓝雅震惊的目光,很轻地勾了勾嘴角,“……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被称为‘受害人’。”
池浪重新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缓缓地问道:“什么意思?”
与南熙她们相比,薇拉已经不年轻了,但那张已经长出细纹的脸依旧很漂亮,大概是因为在今天走进这里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决定,所以此刻她的一举一动看上去都很镇定,只是那偶尔在眼底滑过的自嘲和愧疚却出卖了她,“其实最开始,是我先找上邱格的。”
“当时他妻子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在医院一直立爱妻人设,从没见过他跟谁有过暧昧,但实际上,有一次我和朋友去蹦迪,我在夜场看见了他,那是在一个包厢里,包厢门没关严实,我路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喊‘邱主任’,所以下意识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当时他怀里搂着一个夜场公主,两个人堂而皇之地在搞暧昧。”
她回忆着当年的一切,勾起的嘴角染上了一丝深深的倦意,“我当时只是一个圣心医院的护士,还在试用期,圣心医院待遇好,我想留下来,但同期的竞争压力太大了,我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我这种没有任何关系人脉的人,是过不了试用期的,所以在那天我看见邱格并非像传闻中为亡妻那样守身如玉后,我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我想,既然夜场公主都可以,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所以我勾引了他——”她顿了顿,又摇了摇头,更正道:“说勾引也不太贴切,因为那天我偷偷拍到了他和那个夜场公主的暧昧照片,后来我用那个威胁了他。”
池浪和蓝雅对视一眼,震惊之下,蓝雅忍不住追问她:“你威胁他跟你在一起?”
“是,可笑吧?”薇拉自嘲地笑了出来,“当初成功爬上他的床的时候,我以为是我赢了,在他的运作下,我被调到了他所在的肾内科住院部,没多久我顺利转正,签了那份长期用工协议之后,我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这辈子的工作都有了着落,却丝毫没想过……”
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讥诮道:“我是在与虎谋皮,而猛兽只有将猎物圈禁到自己的领地里,才好吃干抹净,才好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