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个人的提醒,后来,邱格在花园里一把火烧掉了所有与他犯罪事实相关的东西,甚至包括了他摄像器材的内存卡、电脑的硬盘和他的手机。
至于删不掉的……警方会调取他的通讯记录,但杀手并不是他自己联系的,而“先生”那张明信片上留给他的,只是一个信号难以追踪的卫星电话,所以当时邱格就很清楚,只要他不招供,至少警方拿不到关于他蓄谋杀害姜宥仪的证据。
可实际上,他这些天一直在反复思考,如果他招供,如果他承认他确实曾经雇凶杀人的罪行,同时告诉法庭那个杀手是来自哪里,如果他揭发举报十六年前的那个孤儿义诊行动,只是一个为了权贵寻找合适肾源的巨大骗局,如果他能提供一些之前警方一直在查的毒品案的线索……那么这些,是不是就能够算作立功行为,是不是就可以让他减少刑期。
他是真的害怕在监狱里蹲到死。
可是……
在大法官的又一次催促里,他再度看了儿子一眼。
他不敢赌电话里那个人对整个桉城的控制。
尽管在终身监禁的威胁下,他已然不是太在意那个人的死亡威胁了,可儿子就在他旁边……律师跟他说过,邱子豪的刑期最多不会超过两年,那么从服刑,到出狱,如同那个人所说,他能“处理”邱子豪的机会太多,邱格不敢冒险。
所以在长久的挣扎之后,邱格彻底打消了所谓举报立功的念头。
他看向法官席上的池仲孝,摇了摇头,淡淡地回答道:“没有。”
池仲孝敲响了法槌。
至此,邱格性侵案一锤定音。
因为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且控辩双方对罪名及量刑皆无异议,根据联邦这边的司法习惯,邱格的案子是当庭宣判的。
邱格连续性侵多名女性,以强奸罪和故意伤害罪并罚,一审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而强奸未遂和妨害作证的邱子豪,一审被判了一年零三个月。
邱格父子皆当庭表示不再上诉。
因为相比于邱格曾经做过的最坏的打算,这个结果甚至让他松了口气。
只是姜宥仪和南熙她们这些受害者,却对此十分失望。
闭庭之后,五名受害者相继离开,姜宥仪不满地替她们问林意:“阿林,你说法官为什么只判了他十五年?”
“因为我们刑法规定,强奸多人的判罚标准是三人以上,那么三个人、六个人、或者更多,都在多人的范围中。”
她们边说边往外走,面对姜宥仪的疑问,林意对池仲孝的判决倒是不奇怪,她叹了口气,对姜宥仪解释:“虽然行为恶劣,但邱格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致人死亡或伤残,他侵犯的也都是成年女性,没有未成年、伤残、精神疾病或者孕妇等法定加重情节……如果不是他行为恶劣,中间还企图隐瞒罪行阻碍调查,他连十五年都判不了。”
“……”姜宥仪低着头,失望地淡淡应了一声,“哦。”
在走到中院大门那段高高的台阶之前,林意挽住了她,“回家吧?”
姜宥仪站在大门口,朝台阶下正等着的两台警车看了看,慢慢地摇了摇头,“我想等等。”
她看向以眼神来询问自己的林意,坦白地对她说:“我想跟邱格说几句话。”
“好,”林意没犹豫,“那我陪你。”
姜宥仪没拒绝,因为在如今自己这个背景干干净净的、只是被邱格在手术上处置不当造成预后不好的人设里,找不到什么需要背着好朋友才能与罪犯交谈的理由。
但她没想到,她第一个等来的人不是邱格,而是邱子豪。
四目相对,邱子豪和姜宥仪都愣了一下。
在法警的押解下,邱子豪在她身边短暂地停留,姜宥仪以为他要放狠话,可没想到,在看向她的复杂目光里,这个人低哑地开口,却是一句涩然的道歉,“……对不起。”
姜宥仪微微张着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回应什么。
邱子豪是该死,可故意让他落进圈套的自己也绝不无辜。她愣了一瞬,然后别过了头,避开了邱子豪复杂的目光。
身后的法警很快押着邱子豪走下了台阶,她看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纨绔子弟如今一身囚服地被推进囚车里,挽着她的林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
——桉城中院的大法官换掉了那件象征着司法威严不可侵犯的法袍,手里拎着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保温袋,在后面温吞而低沉地喊了林意的名字。
他与法庭上那个沉肃冷淡、不苟言笑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加上手里拎着的那个袋子,竟然有一种很居家的诡异反差感,而他此刻站在离她们几步远的位置,大概是因为怕打扰到林意和她,甚至很有分寸感地停住了脚步不再上前。
林意蹙眉回头看了他一眼,姜宥仪看出来阿林不想理他,但此刻正愁找不到一个能单独与邱格交谈机会的姜宥仪,立刻站到了大法官的那边……
“他特意出来找你,你要么还是听听他想跟你说什么吧?”
林意叹了口气,返身朝池仲孝走了过去。
姜宥仪不知道分开两年半的男女会说什么,但瞧着池仲孝看林意的眼神,她大致能猜出来,至少在这位大法官心里,还放不下林意。
虽然算上刚才在法庭,她和池仲孝一共也只见过三次面,但姜宥仪隐约觉得池仲孝是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至少踏实稳重的气场看起来比他那个当警察的弟弟靠谱多了。
作为闺蜜,姜宥仪希望林意能有一个好归宿,而作为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复仇的恶鬼,姜宥仪也希望桉城的大法官能站在她的这一边。
而就在她的思绪莫名其妙被林意牵走了的时候,法警押着邱格从法院走了出来。
与只戴了手铐的邱子豪不同,为了限制重刑犯的行动,邱格的手铐上有一条铁链与脚铐相连,为了不妨碍走路,昔日穿着白大褂谈笑风生的邱主任如今只能抓住铁链多余的一部分握在手里,尽管如此,他身上的镣铐依然在行走之间撞出了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既狼狈又羞耻的声响。
姜宥仪就是因为那个声音,而转头看了过去——
邱格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那几乎是黏稠的、形若有质的恶意。
在他死死盯着自己迈出法院大门的时候,姜宥仪温温柔柔地迎上去,挡住了他的去路。
“因为法院的判决已经出来了,所以现在连装都不装了吗?”姜宥仪迎着邱格仿佛要杀人似的目光,无辜地歪头看他,末了像是几个月前第一次挂了他的门诊号一样,加上了一句——
“邱主任?”
身份上的天壤之别,如今让早已成为阶下囚的邱格再听见这个称呼,仿佛是个只针对于他的、莫大的讽刺和难以接受的羞辱。
邱格死死攥着手里的铁链,因为太过于用力,掌心里甚至响起了细碎的金属互相摩擦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方才法官判决的结果让姜宥仪不满,但此刻看见邱格这副模样却让她真实地感到快乐,而法警知道她是这案子的苦主之一,因此并没有训斥她拦路的行为。
“我到底是谁呢?”她笑起来,好整以暇地将问题丢回给了他,“你害过那么多女孩儿,你猜我到底跟谁有关系?”
她从容揶揄的态度让邱格越发地激动起来,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如果不是镣铐加身,他甚至想要就这么去掐死姜宥仪,“我让律师去查了你的过往,在你六月份第一次去找我看病之前,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法警还在旁边,姜宥仪不能说太多,便顺着邱格的话轻巧地耸耸肩,“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其实我特地等在这里,是想问问邱主任,”她话锋倏然一转,“你觉得,这个十五年的刑期,是长还是短?”
邱格深恶痛绝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南熙她们,对你的这个结局,都不怎么满意。”姜宥仪笑着说:“我猜,邱主任一定还有其他藏得很深、暂时没有被发现的恶行吧?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邱格一瞬不瞬地看着姜宥仪。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然在这个看似柔软怯懦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清纯无辜的邪恶感,他戒备地蹙眉,在沉默里,听见压根也没想等他回答的姜宥仪兀自将所谓的“赌约”说下去,“就赌——总有一天,邱主任还会回到这里,来清偿你欠下的其他‘债务’,如何?”
虽然是问句,但姜宥仪的语气和态度都太笃定了。
霎时间,邱格仿佛被人在脚面上扎了一刀,他几乎是应激一般地试图逼近姜宥仪,然而却在锁链哗啦的声音骤然变大的瞬间被身后的两名法警一左一右地死死按住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行动再度受限,激动之下邱格几乎瞠目欲裂,然而却只能无能狂怒地朝姜宥仪咆哮,“你到底是谁?!!”
姜宥仪没有回答,她看着法警扣着罪犯的肩膀,以毫不客气的粗暴动作,不由分说地将他押走了。
姜宥仪看着邱格狼狈地被押下台阶,在被带上囚车之前,邱格不甘心地竭力转过头来看她,而她作为回应,文文静静地笑着,直到邱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囚车外,她抬手,仿佛是在祭奠那个失去已久的脏器一样,隔着衣服在此刻腰腹间隐隐作痛的那道陈年瘢痕上轻轻摸了摸。
我是谁?
她看着押解邱格的囚车转眼开出了法院的院门,唇上无害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那紧绷的嘴角微微下压,方才温文的人,此刻几乎勾起了一个有些阴郁的冷笑——
我是十六年前被你活生生取走了左肾的茉莉呀。
邱主任,你怎么能把我忘得这么彻底呢?
那么作为惩罚,下一次你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在我们再一次对簿公堂的时候,你把欠我的一切都换成刑期还给我……好吗?
姜宥仪看着渐行渐远的囚车,她嘴角泛着冷意的笑容还没来得及退去,回来的林意从后面挽住了她的手臂。
“你看囚车的眼神,好像要活剐了邱格似的。”林意只当她这个反应是对十五年刑期的不满,于是出言用事实来安慰她,“桉城的重刑监狱条件出了名的不好,他不会太好过的。”
姜宥仪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看向她手里的东西——是先前被池仲孝拎在手里的那个保温袋。
一眼看见这东西,姜宥仪就笑了,“大法官给你什么好东西啦?”
“……”林意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不自在的窘迫。
保温袋里装的是这边几乎见不到的牛蹄筋冻,池仲孝得祖母真传的手艺,光煮牛蹄筋就要煮九个小时,等到熬煮粘稠的汤汁再冷却凝结成冻,几乎就要花上一天的时间。
林意很爱这一口,但除了池法官这里,其他地方都吃不到,所以当初她和池仲孝还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异地恋见面,池仲孝都会给她做。
她在犹豫着要不要跟池仲孝分手之前,以小情侣的身份跟他最后一次提起的口腹之欲,也是怀念他这一手拿手好菜的味道。
实在已经很久了。
当初随口一提,如果不是今天那个人拎着保温袋递过来,她都不记得在分手之前,她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期待了。
“当时你说想吃,后来再也没机会给你做了,我一直耿耿于怀。”
林意听着池仲孝说话。没有什么邀功或者讨好的意思,他甚至没有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只是将这种行为归结到了自己的“耿耿于怀”。
她可以拒绝池仲孝求和的所有礼物,也依然可以拒绝私下里与他有任何的交流,可是看着这份递过来的心意,她却本能地有点舍不得转身。
她们在开庭前不清楚法官是谁,但身为主审的池仲孝会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确定到庭之人,池仲孝是知道她今天一定会来,才卡着时间做了这份曾经让她念念不忘的东西。然后冷却,装盒,下面放好冰袋,再套上保温袋,知道闭庭之后,追上来将这份心意交给了她……
没人比她更清楚桉城大法官的工作有多忙,她现在手里拎着的,可能是池仲孝一宿都没睡的结果。
与姜宥仪一起走下桉城中院高高的台阶,她把手里这个保温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听得姜宥仪简直不可思议,“所以,刚才在庭上那个沉肃凛然、气场十足的主审官,私下里为了让你吃上这一口,他可能之前忙活了整整一宿?”
这句话里表达的暧昧意味儿太重了,林意为了与之拉开距离,强行找了个借口,“……或许他和池浪也想吃。”
“我可不认识他对池浪能有这个耐心。”姜宥仪一听就笑了,末了却丝滑地把话题又转到了方才的内容上,“你们之前分开不是因为异地吗?既然没有什么其他的矛盾,那池法官现在已经调到桉城来工作了,你要是也还对他有感觉,就考虑考虑再续前缘嘛?”
林意攥紧了手里的保温袋,她之前从没想过要跟池仲孝复合,但此刻心里却乱得要命,她暂时没法回答姜宥仪的话,只能叹了口气,在姜宥仪有点期待的目光里摇了摇头,“……再说吧。”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