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个受害者的故事,永远没有亲眼看见她所承受的一切更真实。
姜宥仪把影音室里的灯都关掉了,几乎占据了大半面墙壁的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超清的4K屏分毫毕现,南熙遭受的苦难因此无处躲藏。
……原来不止是性侵。
不断被更换的光盘里,姜宥仪无能为力地看完了南熙在绝望的沉默中承受的一切——烙在隐秘处的烟头,肆无忌惮的殴打,以及超出了姜宥仪想象范围的羞辱。
她看见南熙被迫承受的痛苦,她听见南熙绝望的哭求,她感受到南熙无处躲藏的绝望。
尽管她曾经在医院窥见过那场肆无忌惮的侵害,眼前的一切仍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药物作用下,邱子豪死猪一样睡在旁边,姜宥仪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环抱手臂搂住了浑身冰冷的自己,同时胳膊抵在胃部紧紧压着,竭力克制着自己恶心到想吐的生理反应。
她忍着强烈的共情的痛苦和反胃把视频从头看到尾,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点能够指证邱格那个禽兽的证据,然而尽管视频的内容触目惊心,可是如南熙所言,偷拍镜头的角度非常刁钻,视频里始终只有南熙被折磨到涕泪横流的脸,而作恶之人的那张脸,从头到尾都完美地隐藏在了镜头之外。
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姜宥仪的手几乎将自己的手臂掐青了。
可她丝毫没感觉到疼。
她几乎无机质的目光落在了不省人事的邱子豪身上。
心里藏在阴暗处的、不为人知的疯狂和戾气在不受控制地疯长,她苍白的指尖落在了醒酒器上……
邱格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邱子豪死了,他或许应该比自己的暴行被揭露更加痛苦才对。
带着沉淀了十几年的仇恨重新回到桉城,姜宥仪为的就是让那些刽子手体会到比自己当年更甚的绝望和痛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不惜任何代价,也不在乎自己用什么手段,可是……
邱子豪今天晚上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他就这么死了,警方很快就会查到自己头上。
姜宥仪指尖有点留恋的自醒酒器上拂过,慢慢地收回了手。
一个邱格,不配让她落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何况……她现在住在林意家里,她也不想看见池浪闯进林意家来抓自己这样的画面。
姜宥仪微微笑了一下。
前面大屏幕的光落在她脸上,映出那张转眼间已极度冷静的脸,她慢慢地站起身,转身走向了身后晦暗的阴影里。
挂钟的时间指向了午夜十一点,姜宥仪从暗格里拿出了其他的光盘。
除了南熙,剩下的人姜宥仪都不认识,但从画面不同的清晰度判断,这些视频拍摄的时间与南熙对邱格的暴行持续了十年之久的指控,应该对得上。
南熙曾说除了她之外,受害者还有五个人,姜宥仪确实在随后快进式的查看中看到了五张不同的面孔,那些人她不认识,但让她意外的是,除了六名受害者之外,这光盘里还涉及了第七个人——
尽管施暴者的手法同样令人恶心,但从视频中女性的反应来看,那并不是强制的行为,非要找一个词来定性,姜宥仪觉得应该算是合奸。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那张光盘里邱格露脸了,那张充满令人恶心的欲望与餍足的脸。
巧的是,另一个主人公姜宥仪也认识——那就是贾戴薇,她住院时的管床大夫,南熙对林意说的那个,她猜测中帮邱格捕获猎物的帮凶。
时针与分针在“4”上重叠的时候,姜宥仪看完了所有的录像,安装在“蛇头包”中的摄像头也跟着她的进度一起,将所有视频内容都完完整整地录了下来。
她不知道除了这些光盘之外,邱格还有没有备份,但是她想赌一个“万一”。
因为贾戴薇与邱格是共犯,她在这个阶段拿走有关贾戴薇的内容意义不大,同时南熙还在邱格手下工作,她怕这事儿东窗事发后邱格第一个就会想到去发难南熙,所以将她与贾戴薇的光盘都留了下来,其余涉及另外五名受害者的光盘,她将它们一一从保护壳里拿出来。
那沉甸甸的一摞光盘如同邱格困锁住所有受害女性、从而禁止她们发声为自己讨回公道的锁链,姜宥仪看了看手头能用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将它们放进了邱子豪今晚送她的那个装着奢牌丝巾的礼盒里。
将礼盒重新装回手拎袋里放在一旁,她重新将贾戴薇的光盘放进放映机,将进度条快进到了有邱格露脸的内容上。
早上五点,外面已经晨光熹微,而地下一层的影音室里仍旧不知昼夜。
姜宥仪妥帖地将被她动过的一切都收拾好——空光盘原样放回去,壁画重新挂好,关掉的灯重新打开,下过药的酒杯洗刷干净放回原位,最后她将林意给她的纽扣窃听器贴在了沙发下面的封底上。
半个晚上昏睡到一动不动的邱子豪难受地换了个姿势,姜宥仪知道那是药劲儿终于逐渐褪去,昏睡之人要醒来的前兆。
她看着男人那张在沙发上压出深刻印痕的脸,古怪地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她把一直暂停的视频打开了。
将播放音量调到最大,暧昧的声音顿时在落针可闻的影音室里胀满,她在那令人作呕的声音里,敛去了脸上的厌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于惊慌失措中用力去推邱子豪的身体,嘶声唤醒他的意识!——
“子豪!子豪你快醒醒!!”
女人尖锐的声音穿透耳膜,邱子豪头疼欲裂地醒来。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恍惚地坐起来,身体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鼓皮,五感皆隔绝在那层阻碍之外,他捂着脑袋,试图唤回昏睡前的记忆,然而昏沉的意识甚至还没来得及得到分毫缓冲,姜宥仪不知所措的声音就伴随着盘桓在室内的古怪动静,将他从混沌的梦境一把薅回了现实!
巨大的超清LEd屏让一切罪孽都无处躲藏,邱子豪视线落在画面中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身体上,原本迷蒙着聚不齐焦距的瞳孔逐渐紧缩,慢慢瞪圆了的眼睛里,倒映着视频中那张他看了二十几年的、化成灰也认得出来的父亲的脸。
“子豪……”
姜宥仪摇摇欲坠地扶着他,既惶恐又无措地道歉:“抱歉……我……你家里收藏了太多经典的电影,我有点上瘾就、就一直在看,但我没想到……刚才从架子上随手新拿了一张放进去,会、会是这个内容……”
她不安地咽了口唾沫,抓着邱子豪胳膊的手指慢慢地收紧,像是在无尽的怯懦里勉强寻出剩余无多的勇气,才在崩溃中得以把后面的话说完,“……我、我之前在圣心医院的肾内科住过院,当时患者们聊起邱主任,都是交口称赞的……除了说他医术好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说他妻子去世了十多年,他思念亡妻,一直没有再娶,可是这——”
突如其来的“哗啦”一声打断了姜宥仪的话。
邱子豪撞翻了身前的玻璃茶几,甚至感受不到一丝身体的疼痛,在杯盘狼藉中活见鬼一般站了起来!
“子豪!”
姜宥仪担忧地跟他一起站起来,她喊邱子豪的声音不小,但此时此刻邱子豪已经听不见了。
他耳朵里被从家里效果过于好的音响设备中传出来的、肉欲横陈的声音灌满了,颤抖的目光锁着视频中与陌生女人交媾在一起的邱格,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姜宥仪说得对,在邱子豪的视角里,邱格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十五年前他母亲罹患胰腺癌过世,邱格一个人带着他长大,邱子豪自己的男女关系乱成一团,当然也不介意父亲再娶,可是邱格拒绝了,母亲过世后,他的老父亲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动过心,他的一言一行都向邱子豪证明了,逝去多年的母亲是他一生一世的挚爱,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更无法取代的存在。
甚至于,邱子豪每年跟邱格一起去跟母亲扫墓的时候,都会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对母亲讲老爸这些年来对她始终不变的爱重和思念,可是现在……
现在他爱妻如命的父亲竟然跟年龄没比他大几岁的女人纠缠在一起,甚至还不知廉耻地录了视频刻成了光盘!!
邱子豪瞠目欲裂地盯着机械播放的视频,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忽然滑落了一滴冰凉的液体。
潮湿的凉意仿佛是一根针,让几乎已经傻在当场的邱子豪倏然回过神来。
他胡乱抹掉了眼泪,在姜宥仪的搀扶下脚步踉跄地上前,在杯盘落地的满地狼藉里,捡起了那只沾满酒液的遥控器。
他抖着手,把视频关掉了。
暧昧的声音和令人恶心的画面倏然消失,只余幽暗灯光的影音室里,邱子豪狠狠咬了下舌尖定了定神,转向姜宥仪。
“宥仪……”
他反手抓住姜宥仪搀扶他的手臂,声音不稳,连宿醉后低哑的嗓音也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我很抱歉让你看见这样的东西,但你能不能——”
“你放心……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段视频。”姜宥仪眼里闪烁着心疼的水光,仿佛对邱子豪的崩溃感同身受一样,既善解人意又柔情似水地仰头看着他,“跟你一样,我们看电影看到一半都太累了,所以一起睡在了沙发上,仅此而已。”
“……”邱子豪猛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抱着她的怀抱那样紧,仿佛她是他坍塌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和慰藉,却没有看见顺势温柔搂住他的姜宥仪将下颌枕在他肩窝里,慢慢露出冰冷笑意的那张脸。
“我先送你回去。”
片刻后,邱子豪放开了她,他胡乱地拎起姜宥仪的包和他送她的丝巾礼盒,勉强稳住踉跄的脚步找到了车钥匙,拉着姜宥仪往车库走,姜宥仪像个柔弱的菟丝花,惶惶地跟着他走,接受他所有的安排,然而走了一半,邱子豪却自己猛然地刹住了脚步。
他揉了揉自己依然充斥着隐痛的头,在视频强烈的刺激下,他根本没有机会去思考自己昨晚为什么忽然失去意识,只当一切的不适都是因为昨夜的酒精作祟,“抱歉,我昨晚喝多了,现在的状态恐怕也不适合再开车……”
他抱歉地看向姜宥仪,在强自冷静中找出了几分温情来安抚他的菟丝花,“我叫辆车来送你回去可以吗?”
姜宥仪顺从地点头,顺势将自己的包包和丝巾礼袋从他手中拿了回来,“不用送我,你现在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处理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好。”
“宥仪,”邱子豪僵硬地点点头,又俯身爱重地抱了抱她,发自肺腑地感叹着对她说:“你真好。”
好吗?
出租车来到门外的时候,姜宥仪朝送她出来的邱子豪挥手告别。
上车的时候,她看着那张与邱格神似的脸,被报复的快感填满的心中无比嘲讽地轻声回应:很快你会发现,我还可以更好。
今天的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在这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出租车载着从邱家出来的姜宥仪驶出小区,在大门口,与清早归家的一辆黑色豪车擦肩而过。
清晨空气清爽,那辆黑色轿车的驾驶位开着窗户,坐在出租车后排的姜宥仪在两辆车一出一进之际,看清了对面漫不经心开着车往家走的那个人。
那是昨晚不辞辛劳做了一台复杂的手术直接睡在了医院,今早沐浴着病人家属的赞誉疲惫而归的邱医生。
姜宥仪抚摸着手边的丝巾礼袋,垂眸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天,亚马逊的蝴蝶扇动了翅膀,一切看似悄无声息的改变都仿佛微不足道,尚在沉睡的人们没人意识到,搅乱这一城宁静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