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贡昂山墓园里听到的那渺远的吟诵声是从加厂街那座老教堂传出来的。
赶上十月节,来这座老教堂做礼拜的信众格外地多,姜宥仪来到这里的时候,早祷正好结束。
人群散去,教堂很快恢复宁静,哥特风建筑高高的尖顶上,宗教意味十足的雕刻和绘画因此显出一些肃穆空寂的神性,姜宥仪逆着离开的信众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祭坛旁的神父丹尼尔。
她并不信这些,但她今天是特地来找丹尼尔的。
迎着从祭坛走下来的丹尼尔,她先礼貌地笑着开口跟神父打了招呼,“神父,又见面了。”
“你有段时间没来了,孩子,”丹尼尔如同熟稔的老友,善意地打量着她,“之前困扰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姜宥仪想了想,诚实地回答,“解决了大概五分之一?”她这么说着,自己先笑了,“但不管怎么说,对于我而言,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那么你现在的心事重重,是剩下的五分之四带给你的?”
丹尼尔的语气并不意外,姜宥仪却愣了一下,片刻后她失笑,“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并不是从你的表情里看出来的,”丹尼尔平和地对她说,“我只是猜测,如果你没有困扰的事,应该不会来这里。”
“我觉得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神父,”也许古老教堂的神性真的会感染到人的心态,哪怕姜宥仪不是信徒,站在这里却也本能地收起了常用的那张单纯无害的面具,她困扰地看向丹尼尔,语气难得地坦诚,“我曾经以为,解决了这五分之一,至少会让我短暂地松一口气,可事实上并没有,经此一役,我反而更迫切地想要解决剩下的事情。”
“就好像……食髓知味?”她偏头想了一下,觉得这个词不太合适,可一时又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表达了,在丹尼尔包容的目光下,她换了一个更明确的说法,“比如一个游戏,我看着恶人在我的算计之下一步步得到惩罚,第一次尝到了赢家的甜头,就迫不及待地想玩下一场游戏,体会更多作为胜利者的快感,但我觉得,我好像在偏离我的初心。”
她打的比方不算高明,任谁都能听出来,这个“游戏”就是她此刻正在做的事。但他们身边没有第三人,姜宥仪的声音很小,丹尼尔也丝毫没有对此表现出惊讶、担忧、以及别的什么会让姜宥仪警惕或者不适的情绪。
他朝旁边抬抬手,引着姜宥仪一起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太阳越升越高,灿烂的阳光将教堂高高的琉璃玻璃照映得流光溢彩,柔和而明亮的光线落在前方的神像上,继而让整个教堂都愈发明亮了起来。
丹尼尔和姜宥仪并肩而坐,一起看着前方的神像,老迈但浑厚的声音沉和地问她:“你的初心是什么呢?”
“也是让恶人得到惩罚吧,但是……”姜宥仪摇摇头,“我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目的虽然一样,但心态已经不同了。”
丹尼尔没有说话,他耐心地等着姜宥仪的表达——尽管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或许对他而言,到这里来的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神爱世人,作为神职人员,他也平等地对待着有缘遇见的一切众生。
而姜宥仪呢?她也清楚自己方才漏洞百出的打比方,但此刻她在沉默里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更隐晦却更明确的说法,所以最终仍然只能顺着方才的话题聊下去,“还是拿游戏作比喻吧……就是我觉得,我好像开始享受这种在游戏里拿起屠刀的快感了,但我原来的目的绝不是享受这个过程。”
她剖析着自己,然而苦恼而沉重地深吸口气,“而且我纠结……在这场复仇游戏里,一定会有无辜的第三方受伤,可如果有无辜之人因此被波及,那我和我要屠杀的恶龙,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了。”
“那你尝试过说服自己放弃玩这个游戏吗?”丹尼尔的目光再度从神像上移开,落在了她的脸上,是充满了善意的劝解,“或许你同自己和解,这些挣扎也就不存在了。”
“不,”姜宥仪想也没想地拒绝道:“我做了很多的准备,才有了现在上桌的机会,要让我现在退出不玩了,绝不可能。”
她顿了顿,强烈的语气如同在神像下宣誓一般,是毫不动摇的坚定,“神父,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我绝不放弃。”
姜宥仪接连说了两个“绝不”。
她很少会把情绪和想法表达得这么不留余地,而丹尼尔在她强烈的情绪里意识到,自己方才提出的建议,是触及她底线的原则。
而他对此表示理解。
“那你今天来,希望我能帮你做什么呢?”丹尼尔问她:“孩子,你想要得到怎样的救赎?”
姜宥仪想了想。
方才激动的情绪因为神父的问题而逐渐冷静,半晌后她迷茫地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交叠紧握的手,困惑地回应:“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需要救赎。”
“或许你只是不需要旁人帮你减低痛苦的行为,可救赎也分很多种。”丹尼尔开解地笑起来,“你感受到了拿起屠刀的快感,但你也同时意识到了挥出屠刀的可怖,害怕伤及无辜是你的善良,而这善良也会成为你套在无辜之人身上的铠甲——它们是加注在你身上的束缚,但也是你能挣脱牢笼的钥匙。”
姜宥仪迷惘地看向他,“我不懂。”
“我认为善良是有神性的,善良的人会结善缘,善缘会带来好的际遇,好的际遇会让事情向着更圆满的方向走——这也算是救赎的一种。”
“善缘吗?”
姜宥仪若有所思,却又兀自摇头。
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
善缘倒是有,林意和池浪都算,但后面会不会被自己作没了,这不知道。
这么一想,就好像又悲催,又好笑。
“我……”她还想说什么,但是被一道十分诡异的声音打断了。
“——姜宥仪??”
“??”姜宥仪边莫名其妙地回头,边啼笑皆非地心想:夭寿了,她坐在教堂里,竟然十分诡异地能幻听到池浪在后面喊自己。
——然后心里的腹诽也倏然停住了。
因为她真的看见了池浪站在不远处的教堂过道上,也用一脸仿佛见鬼的表情正看向自己。
姜宥仪:“…………”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池浪大步流星地几步走到了她面前,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那愕然的眼神里发出了真诚的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妈信教,她生前很爱来这个老教堂。”
在距离加厂街两站地的城市公园里,池浪和姜宥仪坐在大榕树下的长椅上,率先回答了她的问题,“小时候她带我来过两次,所以我还记得。”
姜宥仪理解地点点头,“那你刚才去那里,是想为叔叔阿姨祈祷?”
“不,”池浪看着眼前斑驳的树影和更远处茂盛葱郁的草毯,“只是心里乱,想找个地方静静,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那里。”
姜宥仪很会说话,很善解人意地开导他:“那一定是阿姨担心你,所以才指引着你去到曾经有她的气息的地方,试图以此让你感受到一些平静和安慰。”
“那你把我拽走了算怎么回事?”池浪一听就笑了,挑着眉揶揄地看向姜宥仪,“我妈这下要记住你了。”
“……”姜宥仪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善解人意的目光逐渐转变成了要刀了身边男人的眼神,“我在好心开导你,你能不能心里有点数?”
池浪觉得自己也是好像得了什么怪病,竟然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喜欢看姜宥仪变脸,“在教堂这种‘曾经有我妈妈气息的地方’,不是更能开导我?”
他故意逗姜宥仪,但说到这里,却又转了话锋,“你好像跟那个神父很熟?可是我刚过去,你就借口跟他告辞了,还要拉着我一起出来,是不想让我跟神父有过多的交流——”做刑警的职业病让他对此本能地产生推测,“为什么?你怕说多了,他一不小心要把你跟他谈论的某些事泄露出来?”
姜宥仪戴面具的速度甚至不需要一秒,眨眼间她复又笑起来,温吞的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几分无助和无奈,“池警官这就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多秘密要守?只是最近心中有困惑,所以请教神父几句而已。”
“是吗?”池浪并不拆穿她,只是正中下怀似的接着说道:“但是我刚才还有话没说完啊?”
姜宥仪心里已经把他大卸八块了,脸上却做出了一个充满耐心的、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想说,不过就算如此,你也可以放心,加厂街那个教堂的神父历来嘴严得撬棍都撬不开。”
池浪看得想笑,但好歹还记着不能太掉功德,勉强把表情和语气都维持在一个心照不宣又等着看戏的微妙平衡上,跟姜宥仪说了实话:“他们好像跟他们信奉的宗教签过什么契约还是宣誓什么的,总之,他们不会将他们在教堂里听到的人和事说给第二个人听——尤其是今天这个老头儿。我们早前办一个案子,曾经有请本该成为证人的他去做笔录,但我们整个办公室的人连番努力攻略了很久,他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过。”
……好一招请君入瓮。
姜宥仪藏在四指之下的拇指用力抠了抠掌心,气得几乎要给池浪鼓掌了。
事已至此,姜宥仪收起了无害的态度,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池浪,意味深长地挑眉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这个样子,又气又倔又无可奈何,但这些看在池浪眼里,却莫名其妙地都化成了可爱。
池浪看着她,心想: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像只气炸毛的小狐狸。
他甚至很想去揉揉姜宥仪的脑袋,但那太失礼了,他勉强忍住了。
于是他逗她说:“小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你不是就想看到我这个反应吗?”事已至此,姜宥仪转念一想,倒是也不生气了,借力打力地回敬了他,“我表演给你看好了,省去了你煞费苦心地诱供,你不是该感谢我?”
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阳光正好,微风清凉,连天上大团大团的云落在此刻池浪的眼里,仿佛也成了甜唧唧的柔软。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方才在公墓跟池仲孝吵架的坏心情在这会儿没来由地被彻底治愈了,他用力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去看旁边穿着白裙子的姑娘,莫名其妙地想离她近一点,于是装作不经意地抬了抬屁股,稍稍地将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姜宥仪,”他叫她的名字,忽然想敞开心扉地与她聊点儿什么,“我有时候会对你很好奇——”他顿了顿,又改口道:“不,应该说是认识你以来,对你越来越好奇。”
姜宥仪甚至完全没有留意到他暗搓搓拉近的那一点屁大的距离,只是听见他忽然这么说,不再伪装自己的她便撩起眉眼斜睨过去,语气平直地问:“什么意思?”
池浪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紧张,哪怕曾经他跟歹徒对枪的时候也没有心跳快到这个程度过,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但又强装寻常,为了掩饰自己,却好像连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最终只能无所适从地把它们压在了腿下面以粉饰太平。
然后竭力地维持着惯常的语气,才慢慢地对身边的女生坦白道:“我好奇你这只小狐狸为什么会有两副面孔,好奇到底是什么经历把你变成这样的,好奇我们相遇之前你的故事,好奇你还藏了多少秘密。我……”
池浪神色渐深,还想说什么,却被不想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的姜宥仪不客气地打断了,“好奇心这么重,池警官要是只猫,恐怕现在已经死了。”
“……”池浪差点没被噎死。
他梗在当场,看着漫不经心说风凉话的小姜老师,方才没来由发热的头脑好像忽然被泼了盆冷水,半晌才生涩地强行挽尊,“咳……好奇心杀死猫吗?这笑话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