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姜宥仪难得一觉到天亮,但她这些年一向浅眠,姜媛看她睡得香,本来不舍得打扰她,但坚持到快八点的时候,实在是躺不下去了。
她一起来,姜宥仪也跟着醒了。
找肖妈妈的事情姜宥仪是怎么都不敢跟姜媛说的,好在姜媛对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很强的控制欲,她说今天约了以前的同事见面,姜媛就只嘱咐了她一句别乱吃东西,连作为经典废话的“早去早回”都省了。
姜宥仪睡了个好觉,精神头终于充沛起来,连带着这些天一直沉积在眼下的黑眼圈都淡了不少,她卡着时间上了去市里的客运面包车,按照原本的思路,她准备直接去彬城各区的警署。
她有自己小时候跟肖妈妈的合影,现在又从山竹那里拿到了肖妈妈的居民Id,就按福利院被领养的孩子寻找失联多年的护理员的逻辑,拿着身份信息直接去警署寻人,要比她当时没有任何具体信息的时候,没头苍蝇一样找私家侦探来查消息,方便快捷多了。
然而尽管如此,她的寻人进程仍然非常不顺利。
她一早出门,顶着暴晒的太阳在一天里走遍了市内几大辖区警署的户政处,却一无所获。
姜宥仪原本其实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肖妈妈的结果,可是山竹的出现,彬城的位置和居民的Id,都给了她新的希望。
她知道也许信息不一定准,但只要有一丝可能,她都愿意试一试。
可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也许山竹的信息本来就是错的。
也许当年肖妈妈说以后打算回彬城来养老,也只是没有走心地顺口一说。
也许经过了这么久,肖妈妈的居民Id在山竹的记忆里也产生了偏差。
但不管是为什么,姜宥仪知道,自己这趟大概是注定白跑了。
下午四点半,她从市区运营的公交车上下来。
这边是彬城距离市区最偏远的莪佛区的一个交通枢纽站,从这里坐班车,能回到姜媛居住的那个莪佛区辖下的镇子。
而在交通枢纽站不远,也有着姜宥仪最后一个没去的莪佛区警署。
这是姜宥仪最后的希望了。
——虽然走到这里,她对找到肖妈妈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
可是老天爷就是很喜欢跟她开玩笑。
在她拼命寻找的时候,满心的希望都屡屡落空,却又在她已经放弃的当下,戏剧性地给了她求而不得的答案……
“肖月华,我们的记录里面,她是十四年前搬过来的。”
莪佛区警署的户政处里,已经在等下班的女警员一边说着,一边将姜宥仪的那张老照片还给了她,顺带还从电脑里打印出来了一张当年肖妈妈录入居民信息时的登记照。
“登记的地址是莪佛区丹绒路22号新州社区,如果后续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迁居变更的话,她现在应该还住在那里。”
对着姜宥仪那张此刻真诚又无助的脸,女警完全不疑有他,甚至边说边拿过便利贴,热心地将肖妈妈的现住址具体到了门牌号,都给姜宥仪写了下来。
直到从警署出来,姜宥仪拿着那张薄薄便签的手都还在抖。
曾经拼尽全力寻找的,方才以为再也找不到的,此刻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有了答案。
而且,让她找了十六年的肖妈妈,竟然在这十几年里,都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区……
可是茫茫人海,她们从没见过。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姜宥仪又拿出女警员帮她打印的肖妈妈的户籍登记照来看。
——照片里是十四年前的肖妈妈。
当年的她与姜宥仪记忆里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哪怕姜宥仪一眼就能够通过照片确认这个人,她还是反反复复地跟自己手里的照片核对了好几遍。
她为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一切感到荒谬,也为最终拿到了这个迟到了十六年的答案感到庆幸。
她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到照片里的这个人,所以她马不停蹄地打了车,直奔便利贴上写的那个地址。
她按门牌号找了过去,然后在不断的敲门却始终没人回应的结果里,一路狂跳的心逐渐冷了下来。
没人。
姜宥仪叹了口气,倒也不觉得沮丧了,毕竟能找到这里已经很好了。
姜宥仪定了定神,离得远了一些,仔细看了看门外的状态——防盗门很干净,门上的油漆颜色看上去还很新,仿佛不久前才被翻新过。
不像是许久没人住了的样子。
姜宥仪想了想,把头发理了理,客客气气地去敲了隔壁的门。
邻居开门倒是很快,但是看见她,陌生的目光里充满打量,“……你找谁?”
“您好,不好意思冒昧打扰您。我找肖月华,她是住你隔壁吧?”姜宥仪客气地解释自己的来意,但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她很确定肖妈妈人就在这里一样。
她边说边拿出自己和肖妈妈的合照给邻居看,在邻居狐疑审视的目光中进一步解释道:“我是她以前的学生,小时候跟她感情很好,后来失联了,我是最近打听到她在这里,就想来看看她。”
邻居看了一眼她的老照片,打消了疑虑,却摇了摇头,“她是住隔壁,很多年前就搬过来了,但我昨天看她出门了,还背了旅行包,你要是敲门家里没人,那估计她是去旅游或者干什么去了。”
“昨天?”姜宥仪倏然愣了一下,她突然想起昨天在火车站廊桥上那个自己仿佛看见了肖妈妈的错觉,一时之间难以控制地心神不宁起来,“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邻居失笑摇头,“这我哪能知道。”
哪怕知道了肖妈妈昨天出门的信息,姜宥仪现在回想,也仍然不能确定她昨天看见的就是那个人。
从老式的筒子楼里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姜宥仪坐在街边店铺的台阶上查询昨天与她坐的那趟火车同时到达彬城站,并且随后开往桉城方向的列车信息,同时符合两个条件的,只有一趟车。
也是个慢车,终点站是桉城,但中间要经停很多个小站。
即使她昨天偶然匆匆一瞥中见到的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真的是肖妈妈,那么从彬城到桉城,她有可能在途经的任何一个车站下车。
姜宥仪叹了口气,强行放松肌肉,让自己几乎已经拧到僵硬的眉心舒展开,大致捋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既然肖妈妈确实住在这里,既然邻居口中,她出门也只是背了一个旅行包,那么至少能确定,她无论去哪里,短期都会回来。
所以姜宥仪想着,自己还剩下差不多十天的假期,从时间上看,完全可以在这里守株待兔。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要待的这只兔,此刻竟然真的去了桉城。
不止去了桉城,甚至出现在了打死她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林意的那间注册为“易林商务信息咨询”的办公室。
林意从律师到私人侦探,对家都以为她多少是要偃旗息鼓了,但没想到,一个邱格强奸案,竟然又把她盘活了……
邱格那个案子当初闹得大,后来几乎发酵到整个联邦主流媒体都在报道,大部分网民都在讨论,但是出于对被害人隐私的保护,当初南熙她们五个连着被邱子豪强奸未遂的姜宥仪一起,都没有在媒体的镜头前出镜,连相关报道里面用的名字也是化名,整个案子里面,唯一用了真实信息,也接受了媒体采访的,只有林意。
她故意高调复出,就好像是故意隔空对当时撸掉她从业资格的那些人喊话一样:你们以为拿掉我律师执照就可以让我从这一行里灰头土脸地退出吗?不,老娘现在比以前更能恶心到你们,但可惜,你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拿捏我了。
林意以私人侦探的身份,因为邱格案而再度名声鹊起,而肖月华,也是因此才听说了她。
一个能把十年前被罪犯拼命掩藏的蛛丝马迹都翻出来的私人侦探……肖妈妈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帮她找人。
肖月华是今天一早,通过一个桉城的公用电话联系的林意。
明明一早就打了电话,但非得约林意晚上在她公司见面。
好在不管是律师还是私人侦探,林意在这一行里浸淫这么多年,什么人什么事都司空见惯了,尤其转行的这小一年里,帮原配抓小三和帮老公跟踪老婆之类的糟心活儿更是没少干,所以对这莫名其妙的要求,林意也是见怪不怪地应了。
林意原本只猜到这次找到她的委托人非得约晚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当肖月华推开她办公室的门走进来的时候,林意就意识到——她是在躲人。
外面天都黑了,她却帽子墨镜口罩三件套一样不少,连衣着也是最简单的黑衣黑裤,没有特色到放在人群里,没人会看她第二眼。
她进屋的时候身体有些佝偻,肩膀微微紧张地内扣,却在进屋的时候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那完全就是一个长期因为戒备而情绪紧绷的姿态。
原本正在给鱼缸添水的林意放下装纯净水的瓶子,朝她迎了上去,“肖女士?”
“对,对,”见屋里没有什么别的人,肖月华放松下来,伸出双手去握住了林意的手,“您就是林小姐吧?”
“您叫我林意就行。”林意引着她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了,说话间去给她倒了杯水,“这个时间我只约了您,办公室不会有别人来了。最近外面天气干燥,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摘了眼镜口罩喝口水润润嗓子。”
“……谢谢。”肖月华用她那如今已经苍老的声音道了谢,她是真的渴了,所有只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帽子口罩眼镜这些遮挡面容的东西都摘了下来。
“您既然直接找上我,估计我的资料和履历您自己都已经查清楚了,所以寒暄的话就不说了。”林意耐心地等她捧着纸杯喝了大半杯水,起身又给她重新添了一些,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门见山地问她:“您来找我,是想让我帮您查什么?”
“我想……我想找个人。”
林意的办公室在老写字楼的二层,硬件条件不好,但因为是落地窗,所以采光和视野都不错。
她把办公桌横着放在了落地窗旁边,她自己的位置靠着墙,客位就在对面,而此刻外面街道的灯已经亮了,老建筑周围闪烁的霓虹光怪陆离地落进室内,映出了肖月华复杂脸色中的一丝犹豫。
但她还是把那张照片从贴身背着的斜跨小包里拿了出来。
“是这个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把照片递给了林意,“我以前在桉城福利院工作,她是福利院里的孩子,叫……茉莉。”
林意不疑有他,接过照片低头去看。
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中年时期的肖月华搂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很亲近地一起笑着看向镜头。
——那张照片与姜宥仪手里的那张合影一模一样。
林意没见过姜宥仪的那个照片,但她却在看见照片中的那个孩子时微微蹙起了眉。
……别人认不出姜宥仪,是因为现在的姜宥仪和从前的茉莉实在差距太大,拿当初的邱格来做例子,十六年前的手术台上,他根本不在乎被他摘掉左肾的女孩儿是谁,长什么样,在姜宥仪十几年前后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当然不可能认出来。
但也是姜宥仪的故人,曾经福利院里朝夕相处,山竹在十六年后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喊出了“茉莉”这个名字。
此刻的林意也一样……
人的骨相是不会变的。
林意跟姜宥仪朝夕相处了半年,凭她那双眼睛,她不可能认不出来小时候的姜宥仪。
……可眼前的这个人说,照片里的这个孩子,来自桉城福利院。
“林小姐?林小姐??你怎么了?”
大概过了足足半分多钟的时间,直到肖月华绷不住地喊她,林意才在惊愕中回过神来。
“您说……”她压下自己惊疑不定的神色,勉强把目光从照片上挪回到了肖月华脸上,她艰涩地开口,一字一顿,仿佛是在不敢置信中反复确认地问:“她叫什么?”
肖月华看着她,确认地重复道:“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