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东拎着帆布包,从又闷又挤的绿皮火车里出来时,走出车站,先是被迎面而来的喧嚣冲得一愣。
车站门口的人流几乎汇成一个乱糟糟的漩涡:嗑瓜子的大妈、满头大汗的搬运工、推着平板车的菜贩子,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带着五湖四海的口音。
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招工小广告,粗大的毛笔字写着“急招普工”“月薪三百包吃住”之类,纸张边角已经被人撕得七零八落,却依旧醒目得扎眼。
人群里,有穿得时髦的年轻女子,也有扛着行李卷的壮汉,一个个神情匆忙,好像都在赶着奔赴下一站的人生。
李向东心里涌上一种又熟悉又压抑的感觉。
他不是第一次来深圳,前世的他,也曾在这片地方来回折腾,只不过那时是灰头土脸地来,最后也是灰溜溜地走。
那年他二十四岁,跟着一个“老乡介绍”的皮包公司跑来深圳,说是搞手机贴膜加工,结果三天被骗走生活费;住的是连床板都没的群租房,晚上睡地板,醒来身上全是蚊包。
后来实在混不下去,跟着人去蛇口码头搬货,白天晒成煤,晚上还要防着同屋人偷钱。他学不会技术,脾气又冲,没撑几个月就灰头土脸回了县里。
最狼狈的一次,是在龙岗一个小工地旁的公厕外吃馒头。那时候他连一块钱泡面都不舍得买,坐在便池门口,旁边人上厕所味道呛得他眼睛发红,可他还是慢慢吃完那口馒头。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一个人,在陌生城市里混不出头,连尊严都没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倒霉,后来才知道,是他当年眼里没有方向,心里也没有光。
而现在,他站在深圳车站门口,人声依旧嘈杂、广告依旧刺眼,可他知道——这次,他不一样了。
他心中微微一酸,但脚步没停。
站在人潮中迷茫了几秒,他忽然听到有人喊:“哎——李向东?你怎么也来深圳了?”
他扭头望去,是个熟面孔。
“王哥?”李向东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
王哥是镇上认识的老乡,原先在建筑队干活,后来听说南下“能挣大钱”,一年前就走了。
此时他正扛着个鼓鼓的蛇皮袋,脖子晒得黝黑,满脸风尘仆仆的疲态,却咧开嘴笑道:“真是你小子,我说这脸咋这么眼熟!”
李向东笑着伸手握了握,语气里多了分亲切:“早就听说你在这边混了,前段时间我在镇上还听别人提过你。怎么样,这边好混不?”
“混嘛,活着就算混得还行咯”王哥咧嘴一笑,嘴角却带着点苦,“反正没饿死。”
“在哪干呢?”
“这两天没活,工地结了账,正四处找下家,在这边看看有没有活,没想到遇到呢”他说着瞄了眼李向东的包,“你是刚下来吧?东西不多……有地方落脚没?”
“还没呢。”李向东如实道,“准备先找个房落落脚,再去找点事做。”
王哥一听,立马拍了拍他肩膀:“那正好,我那片城中村有空房,三十块一月,够你凑合。环境不咋地,但比睡车站强。”
李向东点头:“那敢情好,麻烦你带带路。”
王哥摆摆手:“哎,咱老乡还客气啥?刚下来最怕就是踩坑,我当年就给黑中介坑了三十块押金,还吃了两顿馊饭。”
两人出了车站,沿街而行,街边摆摊吆喝的、推车卖报的、蹲地抽烟的,一条街仿佛塞满了整个世界的人。
转过几条巷子,就到了所谓的“城中村”——灰墙红砖,电线乱挂,墙面剥落,衣物晾在空中随风飘着。
“这片楼,几年后要拆迁吧?”李向东心里闪过个念头,前世他记得有拆迁新闻爆出,就是从这片起家,有人一夜暴富。
但这次,他不动声色,只默默记下楼号和房东口音。
老王领着他来到一栋六层高的握手楼——两栋楼之间挤得几乎没缝。楼道昏暗潮湿,墙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水渍。
“就这儿了,握手楼,挤是挤点,但便宜。”王哥顺手指了下那栋六层楼,“我住五楼,有事可以来找我。”
李向东仰头看了眼——两栋楼之间的间距不到两米,阳光被夹得死死的。对面晾着几件花衬衫和破被单,半空中横七竖八的电线挂得像蜘蛛网似的,风一吹,还晃了几晃。
楼道里潮得发腥,踩上去鞋底都打滑,墙角有一团黑斑,不知道是霉还是前几天雨水泡上来的。
一位穿着花衣服的大妈正坐在门口剥花生,嘴里还叼着牙签,听见动静,抬头瞥了他们一眼。
“租房?”她问得干脆,“二楼有个单间,十平米,床有,被有,三十块一个月,押一付一。”
“有窗户吗?”李向东顺口问。
“有啊,对着墙。”大妈指了指外面那片灰扑扑的砖墙,笑得干脆,“晒不到太阳,不热。”
她说完继续剥花生,瓜子壳哗啦啦落在脚边的盆里,一副“要租就快点”的老练模样。
李向东跟着她爬上二楼,门打开的一瞬,屋里那股发霉的潮气就扑了出来,像是水泥地吐出了一口闷气。
墙上剥落的涂料像鳞片一样挂着,一张单人床靠着墙边,木板歪斜,床上只放着一床泛黄的薄被子,角落还有一把掉漆的旧木椅。
他站在门口没动,心里静了几秒。
按理说,这房子确实简陋,连“住人”都勉强算不上。但他并不嫌弃——相比前世那次睡在车站候车室、三天被赶出来的记忆,这已经算得上奢侈。
大妈等得有点不耐烦:“租不租?这屋要是你不租,明儿一早就有人来抢。”
李向东摸了摸兜里,那几张皱皱的纸币握在手心里有点热。他本想砍价,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租。”
交完钱,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屋里水泥地泛着霉气,墙角斑驳发黑,床板上只放了一床薄被子。
老王临走前拍拍他肩膀:“你年轻,有冲劲,多跑跑,肯定比我们混得好。加油。”
李向东笑着点头:“您也保重。”
目送王哥走远,他在床上坐下,肩膀放松下来,感觉一股说不清的疲惫袭来。
窗外头的深圳夜喧嚣不止。犬吠声、人声、锅铲撞铁锅的声音此起彼伏,楼下的喇叭一遍遍放着:“皇岗电子厂招女工,月薪三百,包吃住,有无经验都行……”
李向东坐了一会儿,腹中开始泛酸。他今天几乎没吃正经饭,火车上啃了两口干粮,此刻肚子空得发紧。
他拿起帆布包,简单锁了门,顺着楼道走下去。外头巷子里已经亮起几串灯泡,昏黄却勉强够照路。几家小吃摊早就支起来了,铁锅里滋啦滋啦地响着,有人蹲着吃炒粉,有人围着档口喝啤酒,还有外地口音此起彼伏。
李向东找了个干净点的摊,点了碗炒米粉,一口咬下去,带着火气和酱油味,油不干净,菜也切得糙,但就是这东西,最能填饱肚子,也最能让人产生一点“活着”的实感。
他低头扒饭的时候,耳边飘来旁桌两人交谈的声音:
“你听说了吗?西边那边的电子市场,新开了一家店,卖bp机的配件,生意好得很……”
“谁说不是呢?那些跑内地的,进一批货回去就翻倍卖,挣得可比咱打工快多了。”
李向东听得心头一动,没抬头,只默默记下了这句话。
饭后,他顺着巷子绕了一圈才回屋。他一进屋就脱了外衣,靠在床边,望着窗外只剩下一线光的天空,心里慢慢静了下来。
“明天,先去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