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这几天一直在响。
王哥带着车间组长,把年前清理出来的旧储物区彻底腾空,原先靠西墙堆的废模和二手托盘,全数运到后院待处理。两台新注塑机到位后,技工们忙着调平、试电,半夜还能听见高压电闸短响声。
这条新线,是年前一直憋着的——订单早就排满,设备一扩,效率立刻见长。
李向东站在生产部的黑板前,一边翻着工艺表,一边拿红笔改排期。车间温度高,人多气躁,他却动作利落、话不多。有人问工种是否调配,他一句:“按计划走,优先培训熟手。”语气平平,却让人信服。
下午,他又去仓库看了模具打样。几名工人见他亲自过来,互相挤着站直。李向东只说:“模具别压太久,一有异常立刻上报。”
王哥在一旁看着,抽着烟点头:“设备配上人,这节奏稳。”
老秦也来了,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在仓库门口走了几圈。看着机器开动、人员有序,他终于点了点头,嘀咕一句:“这才像正事。”
几名小股东这些天也安静了下来。财务月初发了一波临时津贴,工人干劲也比年前更实。老工人说:“还是有盼头。”新人则开始打听怎么转为正式工。
流失率一降,人心也稳了几分。
一切看上去,都在“正轨”上。
可没人知道,当李向东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坐下时,翻开的不是订单报表,而是一份土地使用权转租登记册。
傍晚六点,工厂交班铃声刚响,李向东走出办公室,手里攥着一张对折的传真件,纸张被握得有些起角。他回头对罗燕说了句:“走,去看看块地。”
罗燕愣了一下:“地?”
李向东点点头:“不看旧楼了,咱要自己起一栋。”
小面包车出了主道,拐进西边一片杂乱的郊区工业带,越走越荒。直到一座废弃的砖厂影子出现在前方,李向东才停下车。
这块地他盯了很久。早在年前,他就从一个搞建筑的熟人那儿听说,这里是村集体预留工业用地,原本想招商建厂,但迟迟没人接盘。去年底,村里挂出出售意向,但只接受整包,不零切。
地上有一栋旧办公楼、几间杂屋,后面是整块空场,荒草没过膝盖,四面通风,临近公路。
罗燕下车,皱了皱眉头:“这地方……远是远了点。”
“可它是整块地,”李向东平静道,“而不是三层破楼的顶层。”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而且,这块地能让咱们自己说了算。”
十几分钟后,一位穿着蓝布褂、胳膊上挽着毛巾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热情地伸出手:“你就是李老板吧?我姓覃,是我们村这片经济联合社的负责人。”
“我们镇里介绍过你,说你们厂子去年干得火。”
三人寒暄几句后,李向东直接切入正题:“这块地我们有意向整包,计划做厂区配套——职工宿舍、食堂、仓储一体。如果能合作,咱们最好现在就把方式、批文路径、产权走法都谈清楚。”
覃书记显然也不是外行,反问:“你们是挂厂名下,还是另起公司?”
“另起。”李向东平静地说,“我们要留地,但也得守账本。”
罗燕站在旁边听着,心里震了一下。
回车上的路上,她终于开口:“你不是试试……你是真的要买?”
“嗯。”
“可你知道这一步意味着什么吧?建楼要批文,要报消防,要走施工队,得有人盯设计、审预算,还得抗流动性风险。”
李向东没吭声,只是将车窗摇下来,风从半开的窗口灌进来,他望着刚才那片荒地,在昏黄的晚霞里,有点像是沉睡的铁矿——没人碰,就永远睡着。
“他们不干,”他说,“我来干。”
“厂子靠生产,企业靠人,人靠地扎根。咱们干的是生意,但要留下的,是人心。”
夜已深,厂区楼道空荡荡,偶有几声铁盆撞响,是饭堂工人在刷桶。
李向东没回宿舍,而是拎着一个信封,直接走进财务室。
罗燕正收拾账本,一本一本码得整整齐齐。她看他进来,只问了一句:“谈下来了?”
“嗯,”他把信封放到桌上,“地拿下了,三年先签,村里愿意给出土地使用权证明,年租三千六。”
“你不是说买?”
“还不能立刻买。”李向东坐下,语气平静,“手续不好走。但我跟他们讲明了,这笔是定地的第一笔钱,后面改建、报批,全按我们来。只要前期改造能落下基础,地是跑不了的。”
罗燕看了看那只厚实的信封,像是掂了一下:“里头多少钱?”
“十万。”李向东答得干脆,“我这次不走厂账,也不写工程款,个人先掏。”
罗燕抬眼,盯着他几秒:“你疯了吧?”
“这厂账不能动。”他淡淡一笑,“扩产线的钱不能断,工人工资一个月都不能压,账面越稳,人才敢信你。”
“那你就敢拿自己来压?”
“这是个口子,”李向东说,“他们没抢,我抢了;我不出钱,那这块地——就是别人的。”
他停了一秒,又笑了:“以后值不值,再说。但现在不落子,就什么都别谈。”
罗燕沉默了几秒,没再劝。
她拉开抽屉,从里头翻出一份空白记录单和印章盒,把那十万列作“个人垫资投入”,用途写成“后勤设施筹建准备金”,未挂账,只签收。
“你要真干,我可以做表、留底、配材料。账你不动,我替你补得住。”
她低头写字,语气却很清楚:“但你得保证你不会乱来。”
“不会。”李向东眼神平静,“我不会为了梦,把厂带偏。但我得带它走得远。”
她没说话,只是把印章轻轻一盖,落下红色方印。
第二天下午,李向东带着合同样本和现金信封,再次踏入那片砖瓦裸露、铁皮咯响的旧厂地。
临时办公棚里,管事覃书记早已泡好茶,见他进门笑着起身:“李老板果然痛快,这年头想租整块地的,您是头一个。”
李向东也不客套,递过合同稿:“按我说的来,先签三年租约,租金我们不讲价。但要加一条:合同期内若地块转售,我们有优先购买权,且沿用现有用途审批资料。”
覃书记眯着眼看完,没急着答,只抿了口茶:“这条你是打算真干啊,不光宿舍?”
“我是打算真扎根。”李向东语气平静,“厂区是树冠,这里是根。我要是能把人留住,后面咱们可以谈得更远。”
对方沉默了一会,摸着桌边烟灰缸,慢慢开口:“行,这个加上去,合同先签,后面有事你我再谈。”
不拖泥带水。李向东当场把一叠合同翻到尾页,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又从公文袋里抽出厚厚一叠旧版十元大钞,当场交了三个月定金。
“收据两份,一份你们盖章,我回去给财务入底。”他起身,话不多,只一句:“我这人动手不爱迟。”
覃书记也站起身,笑着拍他肩:“年轻人干事有冲劲,怪不得你厂做得起。”
走出砖厂小门的时候,天已擦黑。那一排老楼在暗夜中像沉睡的巨物,屋顶的铁锈在余光里泛着红色,风吹起地上浮土。
李向东站在空场边,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看着围墙外的城市灯火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