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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山蹲在城中村那间十平米不到、窗户缝漏风的出租屋里,手指头一遍遍抠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着他那张焦灼的脸,像鬼火一样幽幽的。包工头老刘的电话,打了快八百遍,永远是那个冷冰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工钱,整整三个月的血汗钱,像被这破手机吞了,连个响屁都没有。他猛地捶了下硬板床,床板“嘎吱”一声惨烈呻吟。房租像把刀悬在脖子上,房东那张胖脸天天在门口晃,唾沫星子几乎能喷到他脸上:“小山,月底!月底再没钱,卷铺盖滚蛋!” 他盯着墙角那个瘪得像挨了揍的蛇皮袋,里面塞着他全部家当——几件洗得发白、带着汗碱的旧工装,还有一条磨破了边、硬邦邦的薄被子。胃里咕噜噜叫得比屋外野猫还凶,口袋里最后两个硬币,刚才换了包最便宜的泡面,正等着开水壶里那点可怜的热气。

他烦躁地划拉着手机,手指头都快要磨秃噜皮了,本地论坛那些鸡零狗碎的帖子在他眼前飞快地晃。忽然,一个标题像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烫进他眼里:“城西‘鬼楼’惊悚实录!工人夜半魂飞魄散,死也不回!” 他呼吸一滞,拇指像被磁铁吸住,狠狠戳了下去。帖子写得活灵活现,说城西那个烂尾快两年的“宏泰家园”工地,一到半夜就闹鬼。有说看到白衣女人在没装窗框的高层飘,头发长得拖到地上;有说听见空荡荡的毛坯房里传出女人哭,呜呜咽咽,比冬天的风还钻骨头缝;更邪乎的是,几个不信邪的工人结伴去探过,结果第二天全跑了,工钱都不要,嘴里只哆嗦着:“有鬼!真有鬼!那东西……冰手!” 帖子底下评论炸开了锅,有人信誓旦旦说那地方以前是乱坟岗,有人分析是开发商欠了血债遭了报应。王小山看着看着,心头那点绝望的死灰底下,突然“噗”地一声,蹿起一小簇邪火,烧得他口干舌燥。

“怕鬼?怕个球!”王小山对着破手机屏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差点喷屏幕上,“老子穷得鬼见了都绕道走!” 他眼珠贼亮地转着,一个大胆又荒唐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疯长——去工地装鬼!闹得越大越好,最好上新闻!到时候开发商为了捂盖子,说不定……他猛地一拍大腿,豁出去了!总比饿死强!

接下来的两天,王小山彻底成了拾荒的。他顶着能把人晒脱皮的毒日头,在城中村那迷宫似的、散发着泔水酸臭和尿臊味的小巷子里钻来钻去,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着每个垃圾堆和犄角旮旯的旧货摊。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淘换到了宝贝:一件不知道哪个剧团淘汰下来的、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白色化纤古装戏服,那料子硬邦邦的,上面还蹭着可疑的油渍和霉点;一顶乱糟糟的黑色长假发,油腻得能炒盘菜,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劣质发胶和头油混合的怪味;最绝的是在一个满是灰尘的纸箱底,翻出一小盒快干涸的舞台油彩,红得瘆人。他还特意跑了一趟丧葬用品店,忍着那股子呛人的香烛纸钱味儿,花掉仅剩的几块钱,买了几刀薄薄的黄裱纸和一叠粗糙的纸钱。摊主是个干瘦老头,眼皮都没抬,只哑着嗓子问:“家里走人了?” 王小山含糊地“嗯”了一声,攥紧那包不吉利的东西,手心全是汗。

这天夜里,乌云厚重得像浸透了墨汁的脏棉絮,严严实实捂住了月亮。风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无数只小手在拍打。王小山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像只警惕的野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出租屋。他贴着墙根最深的阴影,一路躲着稀稀拉拉的路灯昏黄的光晕,七拐八绕,终于摸到了“宏泰家园”那片死寂的工地。锈迹斑斑的铁皮围挡破了个大洞,像个咧开的黑黢黢的大嘴。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眼前一片荒凉。几栋灰黑色的水泥骨架戳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骸骨。裸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天空,地上散落着碎砖头、凝固的水泥块和锈蚀的废钢筋,踩上去“咔嚓”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水泥粉尘、铁锈和某种说不出的腐朽气息的味道,吸一口,冰凉地直钻进肺管子。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只老鼠的动静都没有,只有风在高高的、空荡荡的楼层骨架间穿行,发出时高时低、呜呜咽咽的怪啸,听着让人后脖颈子发凉。王小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夹克,心里那点刚进来时的贼胆,被这片巨大的死寂和黑暗压下去不少。他深吸了几口带着铁锈味的凉气,强压下心头的忐忑,找到一栋看起来相对“完整”的烂尾楼,像只壁虎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楼梯没有扶手,每一步都踩在粗糙的、满是碎石沙砾的水泥台阶上,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

一直爬到七楼,一个毛坯房的大通间。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风声更大了,鬼哭狼嚎似的在空荡荡的水泥柱子间冲撞。王小山放下蛇皮袋,掏出那件散发着怪味的白色戏服,咬着牙套在身上。冰冷的化纤布料贴着他汗湿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又把那顶油腻腻的假发胡乱扣在头上,长长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最后,他用手指蘸着那粘稠、带着刺鼻化学味的红色油彩,对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在自己脸上胡乱涂抹起来——惨白的底色,嘴角两道夸张的、向下流淌的血痕,一直延伸到下巴。手机屏光映着这张脸,他自己瞥了一眼,都吓得心里“咯噔”一下,真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主儿。

“开工!”王小山哑着嗓子低吼一声,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宣布这场荒唐的“演出”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猛地从藏身的水泥柱子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把那张涂得血呼啦擦的脸暴露在七楼空洞的窗口方向。他学着电影里女鬼的样子,双手僵硬地向前伸着,十指弯曲成爪状,喉咙里挤出一种刻意拖长的、带着颤音的呜咽:“呜……呜……我好冷啊……好冤啊……”声音在空旷的楼体里撞出嗡嗡的回响,又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听着还真有几分瘆人。

喊了几嗓子,他缩回柱子后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耳朵却竖得像天线,拼命捕捉着楼下工棚方向的动静。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妈的,还不够刺激?”王小山一咬牙,豁出去了。他掏出打火机,抖着手点燃了一小沓黄裱纸。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映着他那张鬼脸忽明忽暗。他捏着燃烧的纸钱,故意把手伸到窗口外面晃悠。昏黄的火光在七楼高处一闪一闪,在黑夜里格外扎眼。他又抓起一把粗糙的纸钱,用力朝楼下的方向撒去。纸钱被风卷着,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去,像一群诡异的白色飞蛾。

“我的命……好苦啊……谁来……陪陪我……”他捏着嗓子,再次发出凄厉的哭喊,还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哭腔。

这一次,效果似乎出来了。远处工棚那片低矮的棚户区,原本星星点点的灯火,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掐灭,瞬间陷入一片更浓重的黑暗。紧接着,死寂被打破了!一阵惊恐万状、变了调的嚎叫隐隐约约传来,像被踩了脖子的鸡,还夹杂着慌乱的、毫无章法的奔跑声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哐当”乱响。

“成了!”王小山心里一阵狂喜,差点乐出声。他赶紧缩回柱子后面,扒着冰冷的、粗糙的水泥边缘,探出一点头往下看。只见工棚那边人影晃动,几个工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棚子里窜出来,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朝着工地大门的方向狂奔,黑暗中只留下几声惊恐的尾音。

“嘿嘿,怕了吧?一群怂包!”王小山得意地咧开嘴,脸上干硬的油彩绷得难受。他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柱子。刚才那一通折腾,加上高度紧张,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汗湿的戏服紧贴着脊梁,冰凉一片。他掏出兜里仅剩的半包皱巴巴的廉价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劣质烟草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但尼古丁还是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黑暗中,那点微弱的红光在他指间明明灭灭。

他盘算着,闹得够大了,明天消息肯定传开,开发商那头肯定坐不住。到时候……他美滋滋地想着拿回工钱甚至可能还有“封口费”的场景,忍不住又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卷了过来,比之前任何一阵都冷,像冰刀子,直直扎进他骨头缝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紧接着,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

是哭声。

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一根冰冷湿滑的细线,一点点缠上他的脖子,勒得他瞬间喘不过气来。声音飘忽不定,仿佛就在这层楼的某个角落,又仿佛来自楼下,或者……更近?

王小山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头皮炸开,头发根根倒竖!刚才那点得意和盘算瞬间被碾得粉碎,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恐惧,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差点扭了腰,手里的烟头掉在水泥地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熄灭。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像两个铜铃,在浓墨般的黑暗中疯狂扫视着周围——冰冷的水泥柱子像沉默的墓碑,空荡荡的毛坯间如同巨大的墓穴,除了自己粗重得像拉风箱一样的喘息,就只有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的……哭声!

“谁?!谁在那儿?!”王小山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利得刺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空旷的楼层里撞出嗡嗡的回响。他本能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水泥柱子上,硌得生疼。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还在急速上涨。

哭声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仿佛被他这声凄厉的喝问惊扰。但仅仅是一瞬,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更近了!仿佛就在他左边那根粗大的承重柱后面!王小山的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猛地扭头看向左边,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急剧收缩。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柱子边缘极其缓慢地……飘了一下?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沉重的破布?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滚出来!”王小山彻底慌了神,色厉内荏地嘶吼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完全是凭着本能,手忙脚乱地从蛇皮袋里掏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下午在丧葬店买的那沓黄裱纸!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汗湿、颤抖的手指拼命撕扯着那粗糙的纸张,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离开!……急急如律令!” 他把撕下来的纸片胡乱往自己身上拍,往旁边的柱子上拍,像只受惊的猴子在蹦跳。他想贴符,可手指抖得根本捏不住纸片,那些黄纸刚拍上去,就无力地飘落下来。

就在他手舞足蹈、惊恐万状地“驱邪”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脚边不远处,那半包刚拆开、准备撒出去的粗糙纸钱,毫无征兆地,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被风吹动。风是横着刮的。可那几张黄色的纸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竟然直挺挺地、违反物理常识地,从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缓缓地、一张接一张地……立了起来!然后,就那么笔直地悬停在了离地面半尺高的空气中!像几片被钉在无形墙上的黄色枯叶!

王小山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几张悬空的纸钱,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极度的恐惧像冰水,把他从头顶浇到脚底,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时间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那几张悬停的纸钱,“噗”地一声轻响,同时燃起了幽绿色的火焰!没有烟!那火焰是纯粹的、冰冷的绿光,跳跃着,无声地吞噬着纸片,映得周围一小片区域都泛着诡异的惨绿。火光中,王小山那张涂满油彩的鬼脸,显得更加扭曲恐怖。

“啊——!!!” 王小山终于爆发出非人的惨嚎,恐惧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再也顾不上去想什么工钱,什么计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像被火烧了屁股的野狗,猛地转身,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没命地狂奔!那身累赘的白色戏服被风鼓起,像一面招魂幡,长长的假发在脑后疯狂地飞舞。

他跌跌撞撞冲下楼梯,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台阶,好几次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爬起来继续狂奔,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的喘息。冰冷的恐惧感如跗骨之蛆,紧紧追咬着他,那女人的哭声仿佛就在他脑后吹气!

跑到四楼楼梯拐角,他稍微缓了口气,扶着冰冷的水泥墙大口喘气,肺里火烧火燎。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看看那东西有没有追下来。

这一眼,差点让他心脏直接停跳!

就在他刚刚逃离的七楼,那个空洞的窗口处,一个白色的影子,静静地悬在那里!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面孔,白色的衣袂在风中无声地飘荡。没有脚!就那么诡异地漂浮在七楼窗外的虚空之中!仿佛在无声地俯视着下面亡命奔逃的他。

王小山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继续往下冲。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到一楼!冲到有光的地方!冲到人多的地方去!

终于,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了一楼大厅。这里更加空旷,堆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巨大的水泥柱子像森林。远处,工地围墙外路灯昏黄的光线,微弱地透进来一点,成了他此刻心中唯一的灯塔。他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使出吃奶的力气冲刺。

就在他快要冲出这片水泥森林,接近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时,眼角余光猛地瞥到,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子后面,无声无息地飘出来一个影子!

又是白色!又是长发!

“啊!”王小山魂飞天外,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下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一股咸腥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他顾不上疼,手脚并用,惊恐万分地在地上向后蹭爬,绝望地看着那个白影慢悠悠地、离地半尺地“飘”到了他面前。

完了!死定了!王小山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等着被那冰凉的鬼爪掐住脖子。

“啧……”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点不耐烦,还有点……嫌弃?不是女鬼的哭嚎,而是一个有点苍老、有点沙哑的……老头的声音?

“我说你这新来的,懂不懂规矩?业务也太不熟练了!”

王小山猛地睁开眼,恐惧被巨大的荒谬感冲击得暂时短路了。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只见眼前站着的……飘着的……根本不是什么长发女鬼!那身白衣服,好像也是件……老式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至于那头“长发”,仔细一看,分明是这“鬼”头顶稀疏的几缕花白头发,因为“飘”得太快,全都竖了起来,向四面八方支棱着,活像个炸了毛的蒲公英!脸上更没什么油彩,就是一张普普通通、布满皱纹的老脸,此刻正皱着眉,一脸嫌弃地俯视着他。

“你……你……”王小山惊得语无伦次,指着对方,手指抖得像得了帕金森,“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人是鬼?!”

“废话!”那“老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那白眼翻得极其生动,王小山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的眼屎,“飘”得这么明显,当然是鬼!如假包换!” 他语气里居然带着点自豪。

王小山彻底懵了,瘫在地上,大脑一片混沌,恐惧和荒谬感交织着,让他说不出话。

老鬼自顾自地数落起来,那架势活像个车间主任在训斥新来的学徒工:“你看看你!啊?整的这叫什么活儿?大半夜的,穿个不伦不类的破布片子,脸上抹得跟猴屁股似的,搁七楼那儿又喊又叫又撒纸钱,还点火!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儿闹鬼是吧?动静整得比拆迁队还大!” 他越说越气,双手叉腰(如果鬼有腰的话),那件发白的工作服也跟着一鼓一鼓,“你这叫扰民!懂不懂?严重干扰我们正常的工作秩序!把人都吓跑了,这‘凶宅’的名头还怎么维持?业绩还要不要了?我们鬼圈也是有KpI考核的!你这属于恶性竞争,破坏行业生态!搞不好老子年底评不上‘优秀怨灵’,得扣阴德分的!”

王小山听着这连珠炮似的训斥,内容荒诞离奇到了极点,可对方那理直气壮、唾沫横飞(如果鬼有唾沫的话)的架势,又莫名地带着一种诡异的真实感。他张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气又怕又委屈:“我……我装鬼是为了吓人!为了讨工钱!谁……谁要抢你们业绩了!你们……你们鬼还搞末位淘汰?!”

“废话!”老鬼又翻了个白眼,“现在阴间也卷!不努力点,投胎指标都排不上号!你以为吓唬人容易?得讲究方式方法,懂不懂?要营造氛围!要润物细无声!要让人自己吓自己!像你那样瞎嚎,跟个二踢脚似的,除了把人全吓跑,屁用没有!” 他飘近了一点,那没有实质重量的身体带起一股阴冷的风,吹得王小山直哆嗦。老鬼凑近了,仔细端详了一下王小山脸上那糊成一团的油彩,嫌弃地撇撇嘴:“瞧瞧你这妆画的,血都流到下巴了,跟刚啃了死孩子似的,太假!太刻意!一点艺术美感都没有!还有这衣服……”他伸手(那手看着有点半透明)扯了扯王小山身上那件劣质戏服,“这什么料子?扎不扎得慌?我们讲究的是形神兼备!要惨白!要飘逸!要那种欲说还休的怨气!懂不懂?”

王小山彻底傻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唾沫横飞(虽然没唾沫)的“老前辈”,感觉自己二十多年的世界观碎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老鬼似乎训累了,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点,带着点过来人的沧桑:“小伙子,听我一句劝。这人呐,要是狠起心来算计,可比我们这些死鬼吓人多了。你瞅瞅我,”他指了指自己,“当年也是在这工地上,为了省俩钱,用的钢筋比面条粗不了多少,结果呢?楼塌了,把自己也埋里头了,死得透透的。死了也不安生,还得留在这儿打工还债,维持凶宅的名声,好让开发商这黑心钱赚得名正言顺点……你说我这命苦不苦?”

王小山听着,看着老鬼那张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凄苦的脸,又联想到自己被拖欠的血汗钱,心里那点恐惧慢慢被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取代了。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那……那我咋办?工钱要不回来,我……我快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老鬼嗤笑一声,带着点看透世事的嘲讽,“活人总比死鬼有办法。你连真鬼都敢假扮,还怕那些黑了心的活人?”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喏,给你指条明路。明天,就明天早上,你直接去宏泰地产总部大楼门口堵他们老总!不用你装神弄鬼,就大大方方去!把你的事儿,原原本本,添油加醋那么一说……放心,他们现在啊,比你更怕闹鬼的事儿捅出去!尤其是……”老鬼故意拖长了音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森森鬼气的笑容,“尤其是,当你知道得‘太多’的时候。”

王小山似懂非懂,但看着老鬼那笃定的样子,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希望。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行了行了,赶紧滚蛋!”老鬼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收拾干净点,别留垃圾!污染环境!记住啊,以后别来这片儿抢业务了!再让我逮着,我投诉到城隍爷那儿去!” 说完,也不等王小山反应,那半透明的身影倏地一下,像被风吹散的青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眼前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冰冷的铁锈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王小山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他抹了把脸,手上全是汗水和蹭花的油彩。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一个废弃的水泥搅拌池,里面积了点浑浊的雨水。他借着远处路灯极其微弱的光,忍着刺骨的冰冷,胡乱洗掉脸上那鬼画符一样的油彩,又脱下那件又脏又臭的戏服,连同那顶油腻的假发,一股脑塞回蛇皮袋,深深埋在池底。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小山就出现在宏泰地产那栋气派的、玻璃幕墙闪闪发亮的写字楼前。他换上了自己最干净的一套旧工装,虽然洗得发白,但还算整齐。他没哭没闹,也没举牌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旋转门入口的显眼位置,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匆匆走进大楼、衣着光鲜的人。他按照那老鬼教的,逮住一个看着像小领导模样的人,就把昨晚的经历,用一种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后怕和神秘兮兮的语气,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己“亲眼”所见七楼窗口那个飘着的白衣长发的“东西”,还有那几张“自己立起来烧着绿火的纸钱”。

“真的!大哥,我拿我爹妈发誓!看得真真儿的!那脸……白得跟纸一样,那头发……拖得老长……就在七楼那儿飘着!还有那纸钱,邪门得很!自己就烧起来了,绿油油的火,一点烟都没有!吓死人了!”他描述得绘声绘色,脸上残余的惊恐无比真实。

那小领导本来一脸不耐烦,听到后面,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王小山的旧工装还白,眼神闪烁,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一把将王小山拉到旁边僻静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兄弟,兄弟!别喊!别声张!这事儿……你确定?就你一个人看见了?”

“千真万确!”王小山拍着胸脯,赌咒发誓,“我王小山要是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昨晚吓破胆跑出来的可不止我一个!工棚那边都听见动静了!” 他故意说得含糊,却点出了关键——昨晚工棚确实被惊动了。

小领导脸色更难看了,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汗:“这……这事儿闹的……兄弟,你跟我来!跟我来!别在这儿站着了!”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王小山带进了大楼,直接领进了安保部旁边一间没人的小会议室。

事情的发展快得出乎王小山的预料。不到一个小时,一个自称是项目部经理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态度出奇地和蔼,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热情。他先是给王小山倒了杯热水,然后拍着胸脯保证:“误会!都是误会!小山兄弟是吧?哎呀,你看这事儿闹的!老刘那王八蛋!欠薪跑路,害得兄弟们受苦,还闹出这种幺蛾子!你放心!公司绝对负责到底!” 他当场让财务给王小山结算了所有拖欠的工钱,厚厚一沓红票子,一分不少。不仅如此,他还额外多给了两千块,说是“精神补偿费”和“封口费”,并且拍着王小山的肩膀,满脸堆笑地问:“小山兄弟一看就是实在人!工地上现在正缺人呢!有没有兴趣留下来干?待遇从优!绝对比跟着老刘强!”

王小山攥着手里那厚厚一沓带着油墨味的钱,感觉像在做梦。他想起昨晚那老鬼最后说的话:“活人总比死鬼有办法……当你知道得‘太多’的时候……”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抬起头,看着项目部经理那张热情洋溢、却眼神闪烁的脸,又想起老鬼那张布满皱纹、带着凄苦和嘲讽的脸。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挤出一个憨厚又带着点后怕的笑容:“经理……那个……工钱我拿着。至于干活……我……我胆子小,昨晚真吓破胆了……那地方……我真不敢再去了……” 他搓着手,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项目部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堆满:“理解!理解!吓着了是吧?正常!正常!那行,兄弟你先拿着钱,回去好好休息几天!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他又客套了几句,亲自把王小山送到了电梯口。

王小山走出那栋光鲜亮丽的大楼,站在初升的太阳底下。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昨夜浸入骨髓的寒意。他摸了摸口袋里厚实的钞票,那是实实在在的份量。可不知怎么的,昨晚四楼楼梯拐角,回头看到七楼窗口那个静静悬浮的白影,还有那老鬼最后消失在黑暗中的半透明身影,以及项目部经理那热情背后闪烁的眼神,交替着在他脑海里闪现。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他低声咕哝着,想起那老鬼的抱怨,“可这活人算计起活人来,比鬼吓人多了……” 他摇摇头,甩掉脑子里那些纷乱的画面,迈开步子,汇入了街上渐渐喧嚣的人流。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个清晰的影子,只是那影子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昨夜无法驱散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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