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发觉得,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就是甩开膀子干起了猪肉加工。当初那个逼仄肮脏、油污满地的街边小作坊,早已被眼前这座气派的“金猪食品有限公司”取代。阳光穿过落地窗,照亮他办公室里的每一寸奢华——真皮沙发闪着油润的光泽,实木大办公桌厚重得能压死人,墙上挂着一幅金光闪闪的“招财进宝”图。胡大发舒服地靠在老板椅上,把脚翘上桌沿,皮鞋锃亮得能照见他志得意满的脸。他刚挂掉电话,嘴角咧开,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妈的,又签了个大单!老赵!老赵!”
车间主管老赵小跑着进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腰微微弯着:“胡总,您吩咐?”
胡大发拿起桌上一个油腻腻的猪蹄模型,在手里掂量着,像是掂量着实实在在的金块。“下个月的单子,翻倍!让那群懒骨头手脚都给我麻利点!机器开足!明白没?”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翻倍?”老赵脸上那点卑微的笑瞬间僵住了,皱纹里嵌满了为难,“胡总,这…人手本来就紧,牲口棚那边都快塞不下了,再这么…”
“塞不下?”胡大发猛地一拍桌子,那猪蹄模型跟着跳了一下,“塞不下就给我挤!猪嘛,站着吃躺着拉,要什么空地方?人不够?机器给我连轴转!两班倒不行就三班倒!干不了就滚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赵脸上,“猪都比你们懂事!至少挨刀前还知道哼哼两声给老子助个兴!滚!”
老赵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出声,默默退了出去。胡大发的目光落在办公室角落那个硕大的恒温酒柜上,里面塞满了名酒。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过去,熟练地取出一瓶昂贵的洋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他咂摸着那辛辣醇厚的滋味,仿佛品尝着成功的快感。晚上自然又是一顿豪宴,城中最贵的私房菜馆,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半只烤乳猪,那脆皮在他齿间发出夸张的碎裂声,油脂顺着他油光发亮的嘴角流下来。他打着响亮的饱嗝,对陪坐的情人小丽炫耀:“看见没?这就是命!老子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小丽娇笑着给他斟酒,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大发哥本事大着呢!谁不知道你是咱这行的龙头老大呀!”
胡大发哈哈大笑,得意地捏了捏小丽的脸颊,又灌下一大口酒。事业蒸蒸日上,金钱滚滚而来,女人唾手可得,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踩在他油腻的皮鞋底下。
这天下午,胡大发心血来潮,决定亲自去厂区后头那片巨大的牲口棚“巡视”一番。刚走近,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那是成千上万头猪拥挤在一起散发出的粪便、饲料、汗腺分泌物和绝望气息混合成的恶臭。空气又闷又热,粘稠得几乎化不开。巨大的风扇徒劳地搅动着,只是把热烘烘的臭气搅得更均匀。猪群密密麻麻地挤在狭小的隔栏里,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它们浑身沾满自己的排泄物,皮毛板结发黑,粉红的皮肤上布满了互相踩踏、啃咬留下的伤痕和脓疮。许多猪的耳朵、尾巴被咬得残缺不全,流着血和脓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生气,只有一片麻木的呆滞和一种濒死的浑浊。
“哼…哼唧…” “嗷…嗷…” 低沉的、痛苦的呻吟和短促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声浪。
胡大发却似乎很享受这声音,这气味,这景象。他背着手,腆着肚子,像检阅士兵的将军,沿着狭窄的过道慢慢踱步。他随手抄起靠在栏杆上的一根粗木棍,毫无预兆地狠狠捅向一头试图靠近食槽、显得有些躁动的母猪。
“嗷——!” 母猪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向后缩去,腹部被捅的地方留下一个明显的凹痕。
“瞎拱什么!没规矩的东西!”胡大发骂骂咧咧,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满足笑容。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胡总,您看这密度…”一个负责饲养的小组长小心翼翼地开口,“猪瘟风险大啊,死得也快…”
“死?”胡大发嗤笑一声,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像拂去一只苍蝇,“死了正好!趁热乎拖去隔壁车间,放血、褪毛、开膛!别耽误老子赚钱!死猪也是钱!懂不懂?”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在污秽中挣扎的生命,像在看一堆会走路的钞票。他指着那些挤在角落、状态明显不好的猪,声音洪亮地下令:“这些蔫吧的,看着快不行的,明天!就明天!第一批给我送进车间!别死在棚里臭了老子的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旧工装,身形干瘦佝偻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过道尽头。他手里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破旧搪瓷缸子,正默默地将里面浑浊的、带着馊味的剩饭残羹倒进一个食槽里。几头饿极了的猪立刻围拢过去,发出急切的吞咽声。老人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他浑浊的眼睛抬起,平静无波地看向胡大发这边。那目光很淡,却像针一样,让胡大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极不舒服的刺痒。
“喂!老头儿!谁让你进来的?”胡大发身边一个膀大腰圆的跟班立刻吼了起来,上前一步就要去推搡。
老人并没有理会那跟班,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胡大发那张因暴食和酒色而浮肿油腻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猪群嘈杂的奇异力量,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胡大发耳膜上:
“胡老板,这口饭…好吃吗?”
胡大发一愣,随即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和老人那平静得诡异的态度激怒了:“废话!老子不吃这口饭,能有今天?!你谁啊?哪个部门的?滚蛋!”他烦躁地挥手。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更深邃了一些,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他缓缓地、近乎耳语般地说:“吃得太饱,太贪…当心…自己成了碗里的肉。”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低下头,继续专注地、缓慢地倾倒着他搪瓷缸里那点可怜的残羹冷炙,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众人的幻觉。
“神经病!”胡大发啐了一口,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刺痒感却挥之不去。他烦躁地吼道:“把这老疯子给我弄走!别在这碍眼!”他转身大步离开,仿佛要逃离那目光和话语带来的不适。走出棚子,阳光刺眼,他狠狠吸了口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恶臭和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他低声骂了一句:“晦气!”便把那个古怪的老头抛到了脑后。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胡大发在市中心高档公寓宽大柔软的床上醒来。宿醉的头疼像有把钝斧在劈砍他的太阳穴。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烟,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烟盒,一阵难以忍受的、深入骨髓的奇痒猛地从手臂上炸开!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低头一看,小臂内侧靠近手肘的地方,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红疹子!那疹子凸起在皮肤上,红得发亮,边缘有些肿胀,像被无数看不见的毒虫狠狠叮咬过。痒!钻心的痒!他下意识地用力抓挠起来,指甲刮过皮肤,发出“嚓嚓”的刺耳声音。
“妈的!什么鬼东西!”胡大发烦躁地低吼。他冲进豪华的浴室,拧开巨大的镀金水龙头,冰凉的水柱冲击在疹子上,带来短暂的麻痹感,稍微缓解了那要命的痒。他抓起架子上一瓶昂贵的进口止痒药膏,挤出厚厚一大坨,胡乱地涂抹在患处。冰凉黏腻的膏体覆盖上去,瘙痒似乎被暂时封印住了。
“真是见鬼了!”他对着镜子里自己有些浮肿的脸骂了一句,匆匆洗漱穿衣,把这点“小麻烦”归咎于最近应酬太多,酒喝得太杂。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第二天,红疹蔓延到了后背和前胸,面积更大,颜色更深,痒得更凶。第三天,连脖子和脸上也开始零星地冒出那些令人憎恶的红点。那进口药膏的效果越来越微弱,涂上去只能带来片刻虚假的安宁,药效一过,那深入骨髓的痒便加倍反扑回来,像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皮肤下灼烧、啃噬。胡大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在办公室里,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暴跳如雷。文件没对齐,杯子放歪了,秘书敲门的声音稍微大了点,都能成为他咆哮的理由。
“废物!全是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把一份文件狠狠摔在助理脸上,纸页散落一地。助理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宽大的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他的皮肤变得越来越敏感,昂贵的定制西装摩擦着患处,都像砂纸在打磨。他只能烦躁地解开领带,扯开衬衫领口的扣子,露出脖颈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红疹。
更诡异的变化接踵而至。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指甲不对劲。原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边缘变得异常坚硬、厚实,而且生长速度快得惊人。才剪过没两天,就变得又厚又钝,前端微微向下弯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黄褐色,质地也变得粗糙,像某种…蹄子的角质层?
胡大发坐在他那张气派的老板椅上,心神不宁地反复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指甲的异样让他心惊肉跳。他烦躁地拿起桌上那把镶金边的指甲钳,试图修剪那过于厚硬的指甲。锋利的钳口咬合下去,发出一种沉闷的、不同于剪人指甲的“嘎嘣”声,更像是剪到了某种坚韧的皮革或硬塑料。剪下来的指甲碎屑也比以前厚得多,颜色发黄发暗,掉落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他妈…”他盯着那些碎屑,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缝里往上爬。他猛地想起那个在臭烘烘的猪棚里,穿着破工装、倒着馊水的古怪老头,想起他那句低语:“吃得太饱,太贪…当心…自己成了碗里的肉。”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那无处不在的奇痒更让他毛骨悚然。难道…那老疯子说的…是真的?一个荒谬绝伦却无比惊悚的念头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再也坐不住了。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第一次没有自己开车,而是让司机送他去了市里最权威、最昂贵的私立医院。他挂了个最贵的特需专家号,直接砸钱插队,冲进了皮肤科主任的诊室。
穿着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主任医师皱着眉头,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仔细检查着胡大发手臂、前胸和脖颈上那片片红肿的皮疹。他又拿起放大镜,凑近了看那些厚实发黄的指甲。诊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胡大发紧张地盯着医生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断肋骨。
“嗯…胡先生,”主任医师终于放下放大镜,表情严肃中带着深深的困惑,“你这个情况…非常罕见。从皮疹的形态来看,像是某种严重的接触性皮炎或者过敏反应。但是…”他顿了顿,指着胡大发的指甲,“这个指甲的变化,又完全不像是皮肤病的范畴。增厚、发黄、质地改变,甚至有点…角质化异常增生?”他摇了摇头,“我建议你去做个全面的血液检测和过敏原筛查,另外,可能需要做一下指甲部位的病理切片活检。”
“活检?”胡大发的声音都变了调,“切…切一块下来?”
“是的,这是明确病因最直接的办法。”医生公事公办地说。
胡大发看着医生平静的脸,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当成试验品的屈辱感涌了上来。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声:“不做了!什么破医院!一群庸医!”他几乎是咆哮着,不顾护士的阻拦,狼狈地冲出了诊室。那冰冷的器械、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困惑的眼神,都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惧。他害怕真的查出什么“非人”的东西。
回到家,他把自己泡在巨大的按摩浴缸里,热水包裹着全身,暂时缓解了皮肤的紧绷和瘙痒。他闭上眼睛,试图放松。就在这时,一种极其怪异的触感从肩胛骨附近传来。不是痒,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皮肤、硬生生钻出来的撕裂感和刺痛!
“啊!”他痛呼一声,猛地从水里坐起,带起一片水花。他扭过头,忍着剧痛,艰难地看向自己的后背。在靠近右肩胛骨下方的一片红疹区域,湿漉漉的皮肤上,赫然冒出了几根…又粗又硬、微微卷曲、深褐色的…毛?!
胡大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去触碰那几根异样的毛发。触感粗糙、坚硬、带着一种野性的韧性,完全不同于人类柔软的汗毛!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将他淹没。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恐到极点的嚎叫,疯狂地用手去揪、去扯那几根刚冒出来的硬毛!
“呃啊——!” 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抽搐。硬毛被生生拔掉的地方,渗出了细小的血珠,混着浴缸里的水,在皮肤上晕开淡红的痕迹。然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就在他拔掉那几根毛的旁边,又有几根同样粗硬的、深褐色的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顽强地从皮肤下钻出来!
“不!不!不——!”胡大发彻底崩溃了。他像疯了一样,从浴缸里爬出来,赤身裸体地冲进卧室,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锋利的剃须刀片。他冲到巨大的穿衣镜前,背对着镜子,扭过头,用刀片对着肩胛骨下方那片开始冒毛的区域,发狠地刮了起来!
锋利的刀片刮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带走那刚冒头的硬毛,也刮掉了薄薄一层表皮。火辣辣的疼痛传来,皮肤变得通红一片。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镜子里那片被刮得发红的皮肤,仿佛在跟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搏斗。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个小时,那片皮肤再次开始发痒、发硬。他惊恐地看到,一层细密的、深色的毛茬,如同雨后春笋,再次顽强地从毛孔里探出头来!而且,这一次,范围似乎更大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剃须刀片“当啷”一声掉落在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
胡大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像一头濒死的野兽。他砸碎了所有能映出人影的镜子和光洁的家具表面。他不敢开灯,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听着自己粗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那无处不在的奇痒和钻心蚀骨的刺痛日夜折磨着他。他感到自己的骨骼在发出酸涩的呻吟,肌肉在难以控制地膨胀、收紧。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脸——颧骨似乎更高、更突兀了?嘴唇,尤其是下唇,不受控制地向前努着、变厚?他张开嘴,对着黑暗中模糊的光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门牙似乎…变大了?而且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向外突出?
他不敢去医院,不敢见任何人。他疯狂地给情人小丽打电话,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小丽!快来!快来看看我!我…我好像…生病了!很严重!你快来!”
小丽一开始还敷衍着,后来被胡大发歇斯底里的吼叫吓到,终于不情不愿地来了。她用胡大发给她的备用钥匙打开豪华公寓的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药膏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牲口棚般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呛得她直皱眉头。
“大发哥?你在哪?灯也不开…”她摸索着按亮客厅的水晶吊灯。
刺眼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黑暗。小丽的目光落在客厅角落那个巨大的真皮沙发后面露出来的一团黑影上。她疑惑地走近几步。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室内的寂静!小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她看到了什么?!
沙发后面,蹲着一个…“人形”的东西!但那还是胡大发吗?他的身体仿佛被吹胀了一圈,异常臃肿笨拙,撑破了原本合身的睡衣,露出大片大片覆盖着浓密、卷曲、深褐色硬毛的皮肤!那张曾经油光满面的脸,此刻完全变形——鼻子变得又短又宽,鼻孔朝天,黑黢黢地翕张着;嘴巴向前突出,形成一个明显的拱嘴形状,嘴唇肥厚外翻,两颗巨大的、黄白色的门牙龇在外面,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他的耳朵也变得又大又薄,边缘微微卷曲,像两片招风耳,上面同样覆盖着稀疏的硬毛!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深陷在突出的眉骨下,小得可怜,里面充满了非人的惊恐、痛苦和一种彻底沉沦的绝望!
“呜…哼…” 那“东西”看到小丽,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类似猪猡般的咕噜声和短促的哼叫。他似乎想站起来,但臃肿的身体只是笨拙地挪动了一下,发出沉重的摩擦地面的声音。
“鬼!怪物!!”小丽魂飞魄散,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尖叫,像见了鬼一样,连滚爬爬地冲向门口,高跟鞋都跑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大门被她“砰”地一声甩上,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公寓里回荡。
胡大发…或者说,那个曾经是胡大发的怪物,听着情人惊恐的尖叫和逃离的脚步声,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作为人的理智。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更加低沉、更加绝望的、完全属于猪的悲鸣:“哼…哼哼哼…”
时间失去了意义。胡大发在极度的痛苦、恐惧和绝望中煎熬。身体的异变如同失控的洪水,彻底冲垮了他作为“人”的堤坝。他的脊椎似乎变得僵硬,难以挺直,只能以一种弯腰前倾的笨拙姿势活动。手指关节变得粗大僵硬,指甲彻底变成了厚实坚硬的黄色角质蹄状物。浓密的硬毛覆盖了全身,除了脸部的毛发稍短,但也根根粗硬如钢针。他的拱嘴更加突出,牙齿完全变成了野猪般的獠牙模样,鼻孔巨大,喷着粗重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气流。他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被巨大的痛苦和饥饿感淹没。作为“人”的记忆和思维在飞速流逝,只剩下一些混乱的碎片和源自野兽本能的强烈冲动——对食物的渴望,对安全的恐惧。
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狂风猛烈地摇晃着窗户,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室内如同地狱的景象。胡大发蜷缩在角落,被那巨大的雷声惊得一哆嗦。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对食物的疯狂渴求猛地攫住了他!胃里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抓挠、撕扯!饿!饿疯了!他仅存的一点理智被这原始的饥饿感彻底碾碎。
他凭着残留的一丝对“家”的记忆,跌跌撞撞、四肢着地地爬出了这个曾经象征着他财富和地位的豪华囚笼。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打湿,浓密的硬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让他感到一丝本能的寒意,但更强烈的饥饿感驱使着他向前爬行。他的拱嘴在潮湿的空气中用力嗅探着,寻找着食物的气息。他爬过冰冷的水泥地,爬过泥泞的花坛,拱开小区后门虚掩的栅栏…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混杂着粪便、饲料和同类气息的熟悉味道,在狂风暴雨中,他一路笨拙而执着地爬行着,爬向他曾经主宰、如今却将成为他最终归宿的地方——金猪食品有限公司的牲口棚。
当他终于用拱嘴顶开牲口棚那扇虚掩的、沉重的大铁门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粪便、腐食、血腥和绝望的恶臭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棚顶下,昏暗的灯光在弥漫的臭气中显得昏黄无力。成千上万头猪挤在狭小的隔栏里,发出此起彼伏的、令人麻木的哼唧声和低嚎。雨水顺着棚顶的缝隙流下,滴落在污秽的地面和猪群身上。胡大发滚进了门,沉重地摔倒在入口处冰冷、黏滑、满是泥泞和排泄物的水泥地上。
他笨拙地试图站起来,但变形的身体和僵硬的四肢让他难以保持平衡。他只能半趴着,发出痛苦的、粗重的“哼哧”声。这异常的动静立刻引起了附近隔栏里猪群的骚动。几头离得近的、体型较大的公猪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警惕和排斥的光芒。它们嗅到了这个新来者身上浓烈的、不同寻常的陌生气息。
“哼!哼!”其中一头最强壮的黑毛公猪发出威胁性的低吼,猛地向前拱了一下隔栏的铁栅栏,发出哐当的响声。
胡大发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拱嘴里发出惊恐的呜咽。他试图向食槽的方向爬去,那里有他渴望的食物。然而,他的动作激起了那几头公猪更大的敌意。当他爬过一个隔栏时,那头黑毛公猪突然从栅栏缝隙里猛地探出头,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在胡大发粗壮的后腿上!
“嗷——!!!”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混合着痛苦和绝望的惨嚎猛地撕裂了牲口棚里沉闷的空气!那声音尖锐、高亢,充满了非人的痛苦,瞬间压过了所有猪群的哼唧声!
剧痛让胡大发猛地向前一窜,后腿上留下几个深深的、渗出血珠的牙印。周围的猪群被这声惨叫惊得一阵骚动,纷纷惊恐地向后退缩,但看向他的目光更加警惕和排斥。他孤立无援地趴在冰冷污秽的地上,剧烈的疼痛和彻底的绝望让他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猪栏的缝隙,望向远处灯火通明、传来巨大机器轰鸣声的屠宰车间。就在这一刻,车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极其熟悉、却又让他魂飞魄散的、猪被放血时发出的、悠长凄厉到极点的濒死嚎叫!
“嗷————!!!!”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刺入胡大发(或者说,这头刚刚诞生的、绝望的猪)的脑海!他曾经无数次在车间门口,叼着雪茄,带着残忍的快意欣赏这种声音,那是财富的序曲!而现在,这声音成了为他敲响的丧钟!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爬回来的这个地方,不是庇护所,而是终极的屠宰场!他曾经是这里的主宰,是死亡的颁发者,而现在,他成了待宰栏里的一堆肉!那凄厉的嚎叫还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死神的狞笑。胡大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拱嘴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发出一连串绝望到极致的、微弱而短促的呜咽:“哼…哼…哼唧…” 眼泪混着鼻涕和肮脏的泥水,从他深陷的小眼睛里涌出来,在布满硬毛的脸上冲出两道污浊的痕迹。他完了。彻底完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牲口棚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腥臊味和沉闷的绝望。工人老赵和几个伙计刚推开棚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和血腥味就呛得他们直皱眉头。
“妈的,昨晚雨大,这味儿更冲了!”一个年轻工人捂着鼻子抱怨。
老赵没说话,他那双布满生活风霜的眼睛敏锐地扫视着棚内。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入口处那片污秽的空地上。那里蜷缩着一个巨大的、深褐色的东西。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粗硬的毛发上沾满了泥浆和排泄物,身体臃肿得像个巨大的肉球,后腿上几道新鲜的血痕格外刺眼。空气中除了固有的臭味,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
“咦?这啥时候进来的?”年轻工人也看到了,好奇地走近几步,用脚踢了踢旁边一根用来赶猪的长木棍,指向那个深褐色的肉球,“这么大个?品种没见过啊?看着像野猪串子?”
老赵没吭声,他慢慢走过去,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头猪。它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拱嘴埋在污秽里,只有背部随着微弱的呼吸缓慢起伏。当老赵的目光落在它那深陷在眉骨下、紧闭着的小眼睛附近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那深褐色的硬毛丛中,残留着两道清晰的、被泪水冲刷过的泥痕!老赵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猛地想起那个在猪棚里消失的、倒馊水的古怪老头,想起他那句低语,想起胡大发最近诡异的消失和工人们私下里的流言蜚语…一个荒诞恐怖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牲口棚那扇沉重的大铁门再次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清晨微弱的阳光斜射进来,勾勒出一个佝偻、干瘦的身影。
是那个消失的、穿着破旧工装的老人!
他依旧沉默着,手里还是那个豁了口的破旧搪瓷缸子,里面空空如也。他浑浊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扫过棚内惊恐的猪群,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入口处蜷缩着的、那头绝望的深褐色大猪身上。
老赵和几个工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老人迈着缓慢而稳定的步子,径直走向胡大变化成的那头猪。他走到近前,蹲下身。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拍了拍那头猪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硬毛的脊背。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力量。原本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猪身,竟奇异地平静了一些。
接着,老人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猪耳朵——那耳朵又大又薄,边缘卷曲,上面同样长着稀疏的硬毛。他的动作依旧很轻,仿佛只是要把它扶起来。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头体形庞大、异常沉重的猪,竟然没有丝毫挣扎和反抗!它只是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低微、带着顺从和茫然的“哼唧”声,然后,就那么顺从地、笨拙地、被老人那只枯瘦的手牵引着,用僵硬的四肢支撑起庞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老人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停留。他一手虚虚地“扶”着猪的脊背,一手“牵”着猪耳朵,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默契,引导着这头庞大的、沉默的、散发着腥臊和绝望气息的猪,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牲口棚,走进了外面刚刚放晴、却依旧阴冷的晨光里。
直到那一人一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消失在微亮的天光中,死寂的牲口棚里才爆发出工人们压抑到极点的、惊恐的抽气声和议论。
“我的老天爷…刚才…刚才那是…”一个工人牙齿都在打颤。
“那老头…他…他把那猪带走了?”
“那猪…那猪怎么那么听话?老赵…老赵你说句话啊!”
老赵依旧僵立在原地,脸色灰败,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洞悉了可怕真相后的麻木。他望着门口那尚未散尽的微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寒意和宿命感的叹息:“…新猪肉…到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让旁边几个年轻工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牲口棚里,成千上万头猪依旧在无知无觉地拥挤着、哼叫着。巨大的风扇搅动着浑浊的空气,远处屠宰车间的机器轰鸣声,隐隐约约,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