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惜昭左手平放在膝盖上,一手取了止血药粉朝着伤口抖落,微黄的粉末纷纷扬扬落下,元惜昭轻吸一口气,旋即面无表情继续。
三下两下将纱布缠上,系了个活结。一套动作下来,崔栉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放在沙场上的士兵,他不会感到奇怪。
元惜昭多年来可都是元氏嫡女,京中其余大臣家的小姐久待闺阁,莫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十指不沾阳春水之流。
而面前的女子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为自己止血包扎的动作也是轻车熟路。
崔栉取出杉木小盒,“冒然失血恐蛊毒发作,服一粒药。”
元惜昭也不含糊,右手接过倒了一粒咽下。崔栉不说她都要忘了,当时为转移同生蛊,两年日日放血,忠蛊发作确是更频繁。
崔栉取了一根药柱,轻放在温承岚口中,引着玉勺中的药液喂下。
“你臂腕间的疤痕,像是经年累月留下的,可否告诉老夫怎么一回事。”元惜昭的安危,某种程度和温承岚的安危同样重要,崔栉问道。
反正之前崔栉知道的差不多了,他都会守口如瓶,元惜昭说没什么好隐瞒。
伤口处理好,她将推上去的双鸾点翠镯下移,遮盖在伤口之上,看了眼温承岚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为了转移同生蛊。”元惜昭风轻云淡道:“军中相识的南疆小友言,同生蛊暂无解,但可转移。”
“需以自身精血喂养蛊身宿主两年,最后加以相引,转移到己身。”两年的苦痛未被时间冲刷多少,只是习惯了,现在讲起来都有些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元惜昭说得轻松,崔栉听得可不轻松,他是太医,忠蛊一事他再清楚不过,日日放血两年,这其中磨折,不言而喻。
崔栉仔细地将小半碗药液一滴不剩喂给温承岚,一手搭在温承岚腕间再次诊脉。
他于己身而言多么希望元惜昭在说的时候,温承岚有片刻清醒,这样他们之间,或许会别有转机。
可惜所有迹象都昭示着温承岚还在昏迷中,而之后他又不能说。
“你先回摘星宫歇息,陛下这里,老夫看着。”崔栉看着她微泛白的嘴唇,心生恻隐。
元惜昭知自己在这撑着,大有可能再添负担,这滋养的药不是一次即可,她需得修养好,应下了崔栉。
“崔太医,他昏迷时不觉,之后醒来服药,还请崔太医加几味合适的药材遮遮血腥味。”她回眸望向温承岚,不想再叫他“陛下”,在他昏睡时,允许放任一回吧。
崔栉不愿再见元惜昭放血,劝若是确有滋养之效,至少得服三日巩固为好,劝阻的话说不出口。
元惜昭还没出文轩阁,迎面遇上往里走的阮钰,她致意后侧身走到另一边要出去。
擦肩而过之时,阮钰放缓脚步,夹着嗓子沉声道:“咱家最后奉劝姑娘一句,早日离开陛下。”
元惜昭颔首侧脸,风拂过她的脸颊,带起几缕碎发:“公公,何出此言?”
从她身暴露后,元惜昭总觉得每次阮钰见她,都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似于廷阳曾为温承岚愤愤不平对她表现的那种意味,却又更复杂更深刻,时刻观察,伺机而动。
基于阮钰是温冽亲自留下的总管太监。
元惜昭早留了个心眼,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怎么,终于忍不住要露出马脚了吗。
阮钰一扬拂尘搭在手肘处,阴柔的眉眼更添阴沉,“咱家以为,姑娘是聪明人,自是明白。”
换了温承岚身边任何人这样说,元惜昭都会有所思虑。
可偏偏是阮钰,温冽留下的人,有何资格置掾她和温承岚的事,温冽在时相逼他们,谈何逝世了还不放过。
元惜昭反抗心一起,冷笑一声,“臣女,还请公公明示。”
阮钰眼露寒光,抬首斜眼看着元惜昭,“姑娘,看来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
元惜一步上前,迎上他的目光颔首道:“陛下身边有谁,喜欢和谁在一起,那是陛下的事,臣女在哪,想去哪,那是臣女自己的事。”
她提步走去,带起一阵风,贴着阮钰的拂尘晃荡起来,“无论是陛下,还是臣女,皆轮不到公公作主。”
阮钰躬身,见元惜昭离去,眼中的杀意愈浓,先帝思量果然没错,此女断不能留在陛下身边。
元惜昭才走到摘星宫门口,思结麒从殿侧的深草中跃出来。
大概因温承岚抱恙,吴厌罕见没守在门口。
思结麒耳垂上闪过一抹幽蓝耀眼,见元惜昭回来,眉眼霎那舒展,笑意盈盈,“姐姐,那夜戌时为何不按约定在摘星宫?”
他只觉元惜昭是因什么事绊住耽误了,完全没想过元惜昭会不愿意逃离,毕竟以从前的交际看来,元惜昭决不甘心被困于一隅,困于这朱墙之中的人。
思结麒还藏在深草里蹲守她,元惜昭哭笑不得,单方面的不叫约定。
她以为那日在文轩阁相见,他明白她的意思了。现在一看,是全然不明白。
元惜昭抬手行礼,“三王子,怕是误会了什么,我是自愿留在摘星宫的。”
思结麒瞳孔放大,微卷的头发微动,“不要叫我三王子,还有姐姐真心愿意留在这?”
“三王子称我姐姐不合规矩。”元惜昭有意疏离,点点头。
在塔雅,思结麒的种种表现,还有一封封有来无回的信件,元惜昭怎么可能看不出思结麒有什么心思。
只当他因中毒痴傻之时,受到自己照顾,清醒时间间间断断,一时蒙蔽了双眼。
怎的这回不留在西戎专心争王位,还和使臣进京来了。
当时在西戎他间断清醒议事,对她也不是这个态度呀,如今明明完全清醒了,怎么还像活回去了?
宴会温承岚迫她喝酒蛊毒发作那晚,思结麒的一声声“姐姐。”就吓了她一跳,差点以为他还没好,只是情况紧急,她不及在意。
思结麒嘴唇微抿,深邃的眉眼微皱,“我从前毒发,是傻了,不是失去记忆,那时我分明叫你姐姐。”
元惜昭听他坦坦荡荡说自己傻了,嘴角微扬,“三王子也说了,此时非彼时,三王子现下可精明得很,搅动西戎风云,王座志在必得。”
“我不管你叫三王子了,那你就当我还傻着,这样能叫你姐姐?”思结麒顺着说道。
元惜昭真不知道思结麒是搭错哪根筋了,以前不见这样啊,怎么偏要那么看重这么一个称呼。
“三王子现来此是何意?”元惜昭顾左右而言他。
思结麒面色肃穆起来,一脸认真,完全像变了个人,“我顶多能留到冬狩结束,就要回西戎了。”
元惜昭微点头,语气轻快,“三王子若需助力,可找陛下商谈,该早日返西戎才是。”
思结麒一步一步踏到元惜昭身前身后,故作良苦用心,“温晏在西戎,姐姐不去?”
元惜昭不作声。
思结麒围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温晏若和我兄大王子合作,恐对温承岚不利。”
“那三王子会让他惠及大王子吗?想来不会。”元惜昭回道。
“温晏想杀你。”
“他想杀我再正常不过。”
“姐姐,你留在京城有危险。”
“我去西戎就一定安全吗?三王子。”
……
这一来一去,一来一答,元惜昭事事有回应,却一句都不是思结麒想听的。
“前面我说那些都有,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姐姐去西戎,我心……”
“三王子莫不是忘了我在殿上宴会说过的话。”元惜昭及时打断道。
“是,但那是以前,我知道你以前是他的太子妃。可现在……”
“以前是他的太子妃,永远是他的妻。”
思结麒见元惜昭油盐不进,败下阵来,暗讽阿极出的招式一点儿不好使。
元惜昭见他突然站定在原地,低着头,灰眸低垂,连耳尖上的幽蓝失了阳光照耀也黯淡不少。
“三王子志在王位,儿女私情不能单纯视以心悦或不心悦。”元惜昭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说,“况且三王子未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罢了。”
思结麒折断了一根草,“那你心悦温承岚吗?”
“心悦。”原来两字自己说出口竟能那么自然,元惜昭后知后觉惊诧
思结麒嘴边一角勾勒出抹弧度,“可他对你不好,他不心悦你。他在宴会上逼你喝酒,我还听闻后宫中有一韩贵妃颇得亲睐。”
元惜昭听得心中不是滋味,她要怎么解释其中复杂,恐怕她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思结麒说的确实发生的,她虽知温承岚没有放下她,可亦难以否认温承岚对韩玥的感情。
长时间以来,她都默认与温承岚的感情已告一段落不会有新的结局,因此没有正视过自己的心。
抛开一切来说,她剖开心自白,打心底来说她是不能接受温承岚既想着韩玥又想着她的。
元惜昭思索片刻,无法言明,索性直言道:“时机未到,一切尘埃落定,有机会我定会离开,真正畅游天地间,思己身为己事。”
站在外面争辩了不短的时间,元惜昭失血的疲惫感加深了,“不管怎么说,多谢三王子的相助,吴统领没准不时就回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思结麒这才发现她脸色比常日苍白不少,暗骂自己粗心大意,不再多言,“姐姐,你好好休息。你若变了主意,冬狩完前随时告诉我。”
思结麒目送着元惜昭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随手折了两根草,低声道:“我要王座,也要你。”
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元惜昭是被崔栉唤醒的,补血的药膳在食盒里温着,崔栉亲自带了药材去膳房吩咐人做的。
入口清甜回甘,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很是可口。
元惜昭道了谢,一口咽下,暖了全身。
她忽然觉着崔栉好像从来都对她很好,第一个认出易容后的她,会在关键时刻救她,甚至还备了药膳……这些都胜似亲情了。
元兆的父母亲去的早,元惜昭母亲身世不明,导致她自小没有体会过什么祖辈情。
她一口一口吃着药膳,忽的起了个念头,宁归悦和宁老将军的情谊深厚,崔栉的岁数与宁老将军宁崇岳估摸着差不多大。
要是沦作亲情,崔栉算是她的爷爷,原是这样的感觉吗?
当她父母双亡,孤身在这摘星宫时,这份温暖尤其珍贵。
有了这份感情基础,元惜昭看崔栉整个人都镀了光,到底没好意思开口叫声“爷爷。”
元惜昭吃完最后一口,提着一颗心,不自然开口道:“崔……太医,陛下如何了?”
崔栉又取出药给元惜昭,“老夫实话实说,那籍中所载确有作用,陛下正常醒了,问了你去哪了,吴统领说了你回摘星宫。”
他停顿片刻,还是开口道:“老夫觉着,陛下醒来没见着你,是有几分失落的。”
元惜昭随即一笑,起作用的话,好歹心是放下来了,她解下枕头下的鎏金云纹匕首。
这把正是如假包换一度陪着青色山岚锦帕待在暗格里的那把,元兆身死时,她托宁归悦带了出来。
洒了白酒,火焰灼热着锋利的刃部,折射出元惜昭明媚的眉眼。
“我去哪了?我明日会按时去文轩阁当值,总不能告诉陛下,我在摘星宫以血入药。”
匕首的酒燃得差不多了,元惜昭推上双鸾点翠镯,解开了染了丝丝血色粉红的纱布。
崔栉低着头收拾着药箱,余光见盛着汤药的玉碗间泛起血色的涟漪,他更压低了头。
这样下去,他总觉得心中的,那打算带进棺材里的秘密总会忍不住坦白。
再次包扎好伤口,元惜昭擦拭着鎏金云纹匕首上的血痕,有一种甚是奇妙的感觉。
这把匕首是她给温承岚的礼物之一,前前后后沾了温承岚的血,染了她的血。
之前转移同生蛊,她用它破血时总会有种也算是偿还温承岚的感觉,再次用它破血入药,那样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