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
“咚!咚!咚咚咚!”
沉闷如雷的撞击声再次响起,巨大的攻城槌在外层包铁的掩护下,一次次轰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蓟州城门。城墙之上,箭矢如蝗,滚石檑木带着呼啸不断砸下,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建奴士兵凄厉的惨嚎或是骨骼碎裂的闷响。
“火油!给我往下倒!” 城头一名都司声嘶力竭地吼着,几名士兵合力抬起一口大锅,滚烫的火油倾泻而下,浇在密密麻麻试图攀爬云梯的建奴兵身上。瞬间,惨叫声、皮肉烧焦的“滋啦”声和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几个火人惨叫着从云梯上跌落,又引燃了下方的同伴。
城下,建奴的弓箭手毫不示弱,密集的箭雨如同乌云般泼洒向城头,不时有明军士兵惨叫着中箭倒下,被同伴拖到垛口后方。城垛、女墙上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刀劈斧砍的痕迹,砖石碎裂,血迹斑斑,浸染成暗红与黑褐交织的恐怖色彩。
这已经是建奴围攻蓟州的第十二天了。
自遵化城破的消息传来,恐惧便如同瘟疫般在蓟州蔓延。无数从遵化、三河方向逃难来的百姓涌入城中,带来了前线的惨状和建奴的凶残。蓟镇总兵朱国彦紧急收拢了溃兵,加上城中原有的守军、临时武装起来的丁壮、以及从周边卫所勉强抽调的部分兵力,勉强凑齐了号称三万之众,死守这座京畿门户。
战斗从第一天开始就异常惨烈。建奴依仗其野战精锐和强悍的单兵战力,轮番猛攻。城头的明军则依托城防,将火炮、佛朗机、虎蹲炮等各式火器发挥到了极致。震耳欲聋的炮声是这十二天里蓟州城的主旋律,硝烟几乎从未散尽。然而,建奴似乎也适应了这种节奏,他们用填壕车、楯车掩护,蚁附攻城,甚至挖掘地道,无所不用其极。
明军的火器虽利,但消耗也大,且精度和射速远非后世可比。许多老旧的火炮打不了几轮就可能炸膛,佛朗机炮子铳的更换也需要时间。更多的战斗,依然要靠刀枪、弓箭和滚石檑木这些传统手段来完成。特别是当建奴的勇士顶着箭雨和火油冲上城头时,残酷的白刃战便在狭窄的城墙上爆发。
穿着臃肿棉甲、号称精锐的明军家丁与挥舞着厚重刀斧的建奴巴牙喇兵绞杀在一起,长枪捅刺,腰刀劈砍,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拿起武器的乡勇丁壮,虽然勇气可嘉,但在凶悍的建奴面前往往支撑不了多久,他们的伤亡最为惨重。
朱国彦身披重甲,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他的佩刀刀刃已经卷曲,手臂因连日挥砍而酸痛不已。他刚刚亲手将一个试图爬上云梯顶端的建奴劈落,沉重的尸体砸在下面的同伴身上,引起一片混乱。
他挥刀砍翻一个越过垛口冲进来的敌人,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抹了一把脸,望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心中焦灼如焚。十二天了,粮食在消耗,箭矢在减少,火药也不多了,伤亡更是日益惨重。他这临时拼凑起来的三万之众,还能撑多久?京师的援军,到底在哪里?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但他旋即攥紧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那道来自紫禁城的密旨,字字千钧:‘死守蓟州,不惜代价,待朕大军!’
退?他不能退!这道旨意如同烙铁,深深印在他的骨子里。身后不仅是通往京师的咽喉要道,失则京畿震动;更是那份沉甸甸的君恩与托付!蓟州若失,皇命难遵,他朱国彦万死莫赎!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 朱国彦嘶吼着,声音因连日的呼喊早已沙哑不堪,“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援军就快到了!”
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援军的消息,但这句谎言,此刻却是支撑许多士兵继续战斗下去的唯一希望。城墙在摇摇欲坠,人心在恐惧边缘徘徊,但只要总兵还在嘶吼,只要军旗还在飘扬,蓟州城的抵抗,就还在继续。城外,建奴的号角再次吹响,稍作休整后,新一轮的攻势又将开始,如同永无止境的血色潮水,一次次拍打着这座岌岌可危的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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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彦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浴血坚守,望眼欲穿之际,二百里外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蓟州方向滚滚而来。
行军队列中,一身戎装、同样难掩风尘之色的朱由检,坐于战马之上,缰绳紧握,目光锐利地紧盯着东北方向,那里,正是蓟州城所在。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关于蓟镇总兵朱国彦的记忆碎片。
前世,己巳之变中,正是这位蓟镇总兵,面对奉命前来驰援的关宁猛将赵率教及其麾下兵马,紧闭城门,最终导致这支援军在城外被建奴追兵围歼。那一幕,曾让朱由检扼腕痛惜,甚至对朱国彦颇有几分怨怼——为何如此不近人情,坐视友军覆灭?
但如今,身处这个真实而残酷的时代,亲历了建奴的狡诈与凶悍,朱由检却渐渐理解了朱国彦当时可能的考量。建奴最擅长细作渗透、赚城夺关这等下作伎俩。在敌情不明、大军围城之际,朱国彦身为一镇总兵,肩负阖城军民安危,确实不能仅凭一面之词,轻易洞开城门,予敌可趁之机。 他的谨慎,或许在旁人看来过于刻板,却是一个边镇主帅在当时情境下,基于职责与风险考量后,可能做出的艰难抉择。
更何况,这位朱总兵最终在蓟州城破之时,亦是拔剑自刎,壮烈殉国, 并未降敌。单凭这份死节的忠勇,便足以证明其心。思及此,朱由检心中那点残存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如今,朱国彦正替他在蓟州死战,这便是一员尚可倚仗、值得救援的边帅。这一次,朕绝不会让他重蹈覆辙,孤立无援!
“陛下,前方夜不收传回讯息,小股建奴哨骑活动愈发频繁,我军前锋已与其接战数次。”一名可汗卫士策马靠近,低声禀报。
朱由检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蜿蜒向前、望不到尽头的行军队列。
旌旗如林,绵延十数里。 明黄色的九龙日月大纛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昭示着天子的亲临。对外号称十五万勤王大军,虽实数未必足额,亦有很多辅兵滥竽充数,但其声势之浩大,足以震慑人心。
密密麻麻的兵甲组成流动的钢铁洪流,铳管、长枪的锋刃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车营的偏厢车、辎重车咯吱作响,炮营的红夷大炮、将军炮由骡马拖拽,缓缓前行。马蹄声、车轮碾压声、甲叶碰撞声汇成一股沉雄的洪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向着危在旦夕的蓟州城碾压而去。
一路上,并不仅仅是枯燥的行军。 自离开通州,夜不收与建奴的哨骑、探马之间的较量便从未停止。在这片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双方的斥候如同猎犬般互相追踪、伏击。小规模的遭遇战时有发生,弓弦响处,血光乍现,胜负往往只在瞬息之间。双方斥候往来冲突,互有伤亡,将前线的紧张与残酷,提前传递到了中军大帐,也让朱由检更加清楚,每耽搁一刻,蓟州城就多一分危险。
“传令下去,” 朱由检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全军加快行军速度,令各部兵马交替掩护前进,日落前务必再推进三十里!”
“遵旨!”
军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庞大的行军机器再次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