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秋,九月。晋南,平阳府城(现临汾市)。
往日里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晋南首府,此刻却已彻底化作一座被血与火包围的修罗场。高耸的城墙之下,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挥舞着简陋兵器、面带饥色的乱军营帐与杂乱的旗帜,号称数十万之众, 如同不断收紧的铁箍,已将这座坚城死死围困了近半月之久!
这股起义军的主力,乃是近年来在陕西、山西等地因天灾人祸而蜂起的饥民流寇。如今,各路大小头目暂时公推了那陕西府谷出身、在起义军中威望颇高、号称“紫金梁”的王自用为盟主, 打出了所谓“三十六营”的旗号,声势浩大。
他们正是趁着前番朝廷主力与后金爆发大战,导致中原及西北腹地兵力空虚、防御薄弱之际,悍然扩大了起事规模。 在短短数月之内,便接连攻占了陕西大部以及山西南部的诸多州县。
这些起义军所过之处,往往是将不愿从贼的青壮百姓强行挟裹入伍, 使其队伍如滚雪球般迅速膨胀;而对于那些来不及逃跑的地方官吏和乡间富户,更是毫不留情,往往是破城之后便杀光抢光, 将其积累的财富与粮食瓜分殆尽,手段酷烈,令人发指。
如今,这股汇聚了高迎祥、张献忠、王嘉胤等各路巨寇头领的庞大乱军,便将他们下一个血腥的目标,对准了这晋南最为富庶也最为关键的坚城——平阳府! 城外,流寇们昼夜不休地挖掘壕沟、堆筑土山、打造攻城器械,间或发起的试探性攻击所带来的喊杀声、以及他们夜间在营中狂歌宴饮之声,如同梦魇般,日夜不休地折磨着城中每一个守军和百姓的神经。
平阳府城外,乱军中军大帐之内。
昏暗的马灯摇曳,映照着数十张阴沉而焦躁的面孔。这些来自所谓“三十六营”的大小头领们围坐一圈,压抑的沉默使得帐内气氛凝重如铁,眉宇间都透着一股久攻不下、粮草渐乏的戾气与不安。
平阳府,这座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坚城,已经死死围困了整整半月有余! 城中守军虽然不多,但抵抗之顽强远超预料,在付出数千人伤亡之后,起义军的数次攻城皆以失败告终,城内守军也丝毫没有半点投降的迹象。 粮草的消耗与日俱增,弟兄们的锐气也在这漫长而徒劳的围困中渐渐消磨。
“盟主!” 一声粗豪的咆哮打破了帐内的沉寂。身材魁梧、一脸虬髯的“闯王”高迎祥猛地一拍身前的矮脚桌案,震得桌上的酒碗都跳了起来,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对着上首那位面色同样凝重、正是此次联盟公推的盟主——“紫金梁”王自用怒吼道:“不能再这么干耗下去了!再拖延下去,军心一散,朝廷的援兵一到,咱们都得完蛋!明日,某家愿为先锋,自带本部兵马,再攻一次北门!不破城,某提头来见!”
“哼,闯王好大的威风,说得轻巧!” 坐在他不远处,一个面容阴鸷、眼神如同毒蛇般的汉子——“八大王”张献忠——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前几次攻城,你闯营的弟兄折损了多少,自己心里没数吗?这平阳城就是块又臭又硬的骨头,谁先上,谁就得把牙给崩了!各路人马都想着保存自家实力,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冲上去当冤大头, 这城,如何能下?!”
“张献忠!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高迎祥勃然大怒,霍地起身,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某家什么意思,闯王心里清楚!”张献忠也毫不示弱,同样缓缓站起,帐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都住口!” 另一名资格更老、向来以智计着称的起义军首领王嘉胤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吵什么吵?!如今大敌当前,正该同心戮力!都想着保存实力,难道真要等到明军主力合围,将我们困死在这平阳城下不成?!”
他话音刚落,帐内其他各营的小头领们也纷纷鼓噪起来,有的支持高迎祥立刻攻城,有的则赞同张献忠的谨慎,更多的则是在抱怨自家粮草不足、伤亡过大……一时间,帐内争吵声、叫骂声、拍打桌案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只差拔刀相向!盟主王自用坐在帅位之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但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却已是杀机暗涌,显然也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就在帐内气氛紧张到极点,几名脾气火爆的头领已将手按在刀柄上,眼看一场内讧就要爆发之际,一直端坐帅位、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的盟主“紫金梁”王自用, 猛地一拍身前那张由几块破旧门板临时拼凑而成的帅案!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炸雷般在帐内滚过,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喧嚣与叫骂。所有正在争吵或鼓噪的头领们,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带着几分惊疑与畏惧,望向了帅案后那位面沉如水的联盟之主。
王自用缓缓站起身,他身材并不格外高大,但此刻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却如同暗夜里的饿狼一般,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凶光。一股久历沙场、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浓烈煞气,无形地弥漫开来,让整个大帐内的温度都仿佛凭空降了几分。
“都他娘的吵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沙哑与狠戾,“平阳城围了半个月,连根毛都没啃下来一根!你们倒好,还没等明狗的援军杀到,自己人倒先在这里为了谁少出点力、谁多占点便宜,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丢不丢我三十六营的脸?!再这么各怀鬼胎,畏缩不前,不等城里的明狗饿死,咱们自己就先散伙饿死、或者被明军各个击破了!”
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般,缓缓扫过帐内每一个头领的脸庞,被他盯到的人无不心中一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避开他那慑人的视线。
“某家这里,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笨办法,或许能让咱们啃下平阳这块硬骨头!” 王自用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吹号,全军发动总攻!”
“第一步,” 他伸出一根因常年握刀而显得粗糙黝黑的手指,语气森然,“集中各营所有能拉开弓的弓箭手,所有会放铳的火铳手,以及所有能找到的火箭、火油、硫磺、干柴等一切引火之物!不计箭矢火药的消耗,也不管他娘的准头如何,给老子用饱和的箭雨和猛烈的火攻,把平阳府的东、南两面城墙,以及城墙上的箭楼、马面、守军,都给老子彻底压制住!烧他个浓烟滚滚!熏他个鬼哭狼嚎!让城头的明狗连头都不敢露,箭都放不出来一根!”
“第二步,”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眼中凶光更盛,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残忍的狞笑,“待城头火力被我军彻底压制,浓烟烈火弥漫、守军自顾不暇之际,各营便立刻组织最悍不畏死、也是伤亡之后补充上来的那些光脚不怕穿鞋的勇士,扛起所有能找到的云梯、长板、飞爪、绳索,从东、南两面,不计任何伤亡代价,给老子硬生生往上爬!往上填!”
“某家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也不管你们死多少人!明日午时之前,必须给老子在平阳府的城头,插上我三十六营的大旗!攻下平阳,城中钱粮女人,任凭各营取三日!若有哪个营头敢在此时怠慢军令,或是畏缩不前、保存实力,休怪某家王自用的刀,不认往日的情面!都听明白了没有?!”
王自用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而出,帐内所有头领闻言,无不噤若寒蝉,心中虽各有盘算,却也不敢再公然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