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夜风焦糊,热浪滚尘。
原本应是沉睡的县城民居之中,此刻正翻涌着一片炽烈火海,数十点火光扭曲跳跃,将夜色撕开狰狞缺口。
金属交击与模糊的嘶喊声随热风升腾,缠绕在山间。
余幼嘉目光一凛,缰绳急抖,骏马通晓人意,径直踏着陡坡,朝着那片灼热的地狱俯冲而下。
余幼嘉单人单骑越近山脚,山下那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便越发清晰——
烈焰贪婪地舔舐着茅草屋顶,梁柱在爆裂中轰然倒塌。
人影在火光中奔突、纠缠,兵刃的寒光不时划破浓烟。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烧的呛人气味,以及……更浓重的血腥气。
余幼嘉自然不会傻到直冲入那片混乱的中心,只是悄无声息地勒马停在一片地势较高的树林阴影边缘处。
火光映照着马上之人清冷独绝的半张脸,勾勒出几分往日难见的妖异诡谲之感。
余幼嘉自己对自己的模样恍然未觉,只沉默地扫视着,评估着面前堪称炼狱的猎场,将喊杀声最密集处、火光亮起又熄灭的轨迹,一一刻入眼中。
武夫。
确实是有一队训练有素的黑衣武夫在此地为乱。
只是人数不多,不能直接荡平此处,所以才需要凭借放火等手段,先迫使百姓外逃,而后在三两互协,挨个斩杀闻风而来的官兵。
这些人......
火光灼目,余幼嘉一时说不上来这些武夫给她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
不过,她也很快便知道了——
因为,不远处那骑纵马而来的黑甲武士,在火光中实在是太过耀眼夺目。
黑甲。
又见黑甲。
那骑黑甲武士明显是这群作乱武夫的为首之人,其形威武,其技骁勇,其势赳赳,铁蹄起落之间,似有踏破山河之势。
期间若有胆敢挡其去路者,黑甲武士扬陌刀横劈而出——
敌人,竟是人马俱碎!
玄马,黑甲,骁勇,又是此等武技。
余幼嘉瞬间便想到先前在河滩上挥枪退敌的淮南王。
可,不知为何,她又觉得此时的黑甲武士,与先前的黑甲悍将又有些不同。
余幼嘉思虑几息,到底是抽出自己腰间的第一把刀,大喝道:
“小朱载!”
滔天的火光中,那几乎要溺死在血肉中的黑甲武士下意识回头,旋即便看到遥遥站在山坡上的余幼嘉。
今日的余幼嘉,又与往日的余幼嘉有些不同。
无尽火光沿着她的轮廓上流动,幻化出金边。
她静驻马背,面容如古井寒潭,唯有瞳孔深处跃动着两簇冷焰,将冲天血色尽数收纳。
满地鲜血与残兵裂甲,却没能让她眼睫颤动分毫,她一出现,仿佛眼前焚天的劫难,也不过是投映在静水深湖上的一道虚影。
胸中堵着一口气,已经将要战至力竭的朱载不清楚余幼嘉是怎么透过黑甲黑盔认出自己,可她一出现,朱载便觉这些日子来的委屈都消散不少,连身旁近在咫尺的灼热与血气也几不可闻。
年轻的黑甲武士同样隔着无数烟尘,朝着余幼嘉大笑道:
“你怎会在此处?”
余幼嘉根本不想理这话,策马挥舞着寒光泠泠的长刀而上,顺势帮小朱载解决一个试图从身后偷袭的兵卒,这才吼道:
“我说来此处闲逛!你信吗!”
“你一天天就不能少废话吗?我人都已经出现在此处,我还能干嘛!”
“况且你为何拿着陌刀杀敌?陌刀沉重,破阵颇为好用,可此武器每次挥动时都要耗费不少体力,你莫不是糊涂了不成?”
二人距离上次别离,满打满算也不过是才过去一个多月。
小朱载纵使是恢复一些,又能恢复多少?
如此不爱惜身体,往后只怕难免短命之相!
朱载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也不生气,只将沉重的陌刀随手丢在一旁,旋即策马靠近,压低身形从余幼嘉的马鞍旁顺势抽走一把分量轻便上不少的齐臂长刀,又大声回道:
“我一路从城门口浴血奋战杀到此处,你却问我为何要用陌刀杀人.......”
“那是我能抉择的事吗?我压根就没能摸到第二件武器,可一下马,就有人要来砍我!”
朱载反手,长刀横砍而出,又反将余幼嘉马后意图偷袭之人斩杀:
“我要是说我杀人不眨眼,你是不是还要问我眼睛干不干?!”
什么屁话!
又一次,余幼嘉又一次感觉到自己与小朱载的鸡同鸭讲。
不过两人双骑并辔,搏杀时凌凌威慑之势已起,竟亦有几分惺惺相惜。
熊熊火势仍然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朱载纵马搏杀动作不停,每每挥刀,必取一人性命。
而余幼嘉出招凌厉,论下手,竟也不比朱载逊色几分。
余幼嘉挥刀,甩刃,顺势甩掉刃上诸多血迹,终于又想起‘关怀’小朱载:
“你不是回淮南了吗?为何又会带着这一队武夫来此处攻城?”
余幼嘉身旁的黑甲武士挥刀动作稍顿,再开口时,已是一句冷笑:
“有人怕我阻了朱焽的道,我才刚到淮南不过半日,便被打发了三百武夫,让我前来取平阳。”
三百武夫,取平阳。
纵使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只带三百人来平阳,也完完全全就是送死。
余幼嘉本能有些疑惑,可只要一想到原先淮南王在河滩上那番所作所为,似乎又不觉得奇怪。
朱载对余幼嘉说完这些事,整个人倒是放松不少,不再似先前阴郁,他问道:
“我就带了三百武夫,你带了多少人?他们如今人又在何处?”
“我是因人手不足,才不敢直扑王都,选了此镇先行突破,你若带的人多,交由我统领,明日我便能杀上王都,届时一定还你十倍百倍的兵卒!”
余幼嘉从不怀疑朱载的本事,也从不怀疑对方的允诺,可最糟糕的事是.......
余幼嘉绷着脸,看天看地看火看敌,就是不看小朱载:
“我来时匆忙,只带了我自己......”
还有,一只狸奴,一匹马,十三把刀。
对面的黑甲武士闻言,果如余幼嘉所想,登时有些崩溃的迹象,若不是骑在马上,只怕要跳起来同余幼嘉打上一架:
“我以为我撑着一口气,欲以三百武夫取平阳已是人中豪杰,你一个人就敢单骑走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