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比利牛斯山,经过一夜长途车程,我终于踏入法国南部的港口城市——马赛。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在地中海沿岸,我站在圣查尔斯火车站的高阶之上,俯瞰整座城市。从山丘到港口,红瓦屋顶与蔚蓝海水交织成一幅广阔的画卷,城市仿佛一位历尽风霜的老者,静静地望着来去的旅人,用那沉淀了数千年的呼吸,与我耳语。
马赛,是法国的地中海之门,是古老与多元的交界,也是我通往更广阔欧洲的起点之一。站在这里,我感到自己仿佛同时踏入过去与未来的夹缝,一种奔赴与回望的双重旅途开始了。
走入马赛旧港,我仿佛走进了一部厚重的城市史诗。这个港口自公元前六百年便开始通航,是古希腊殖民者在高卢建立的第一座城市,马赛的故事,就从海上开始。
港口的水波在朝阳下泛起微光,渔船靠岸,远处的钟楼与灯塔在海雾中若隐若现。渔民正将新鲜的海鲈鱼摆上摊位,一位老妇热情地向我招手,让我尝一口传统鱼汤,汤中弥漫着茴香、番红花与橄榄油的香气,如同这座城市,咸鲜而浓烈。
她一边搅拌锅中的汤汁,一边说:“我们不靠财富活着,靠的是海风和时间。”那一瞬,我想起自己曾在海口边的渔村看潮起潮落,记忆的潮水缓缓淹没脚踝。
我在《地球交响曲》写下:“每一座港口都有它的海风,但只有马赛,这风中带着咸味的历史与人群的故事。”
我继续在港口边漫步,看见一名少年在钓鱼,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眼神却望得极远。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我想以后也出海。”他的语气中没有浪漫幻想,只有一种日常的坚决。
那一刻,我感受到马赛的魂,不在建筑、不在制度,而在这些人身上。
从旧港往南,我拾级而上,前往圣母加尔德圣殿。教堂如一艘停泊在山顶的巨船,凝视着地中海的宽广与风暴。教堂外部由灰白相间的石材构筑,圆顶如堡垒,塔楼高耸,顶端的金色圣母像在阳光下闪耀不已。
登山途中,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用手杖敲着台阶,一步步登上来。他对我说:“我每个月都会上来一趟,为我那在海上失踪的兄弟祈祷。”我陪他沉默了半分钟,那份沉默,比任何宗教语言都更具力量。
进入教堂,海军的祷告与渔民的祈愿共融于穹顶画中,天花板上悬挂着退役的模型船,那是船长们的还愿之物,也是信仰的浮雕。我坐在长椅上闭目,脑中却浮现出这片土地上曾发生的种种:从希腊商队到罗马军团,从阿拉伯船只到现代难民船……
我记下:“信仰不是封闭的壳,而是包容风浪的船帆。”
圣母教堂山下,是马赛最古老的居民区——帕尼耶。这里不像巴黎的浪漫,也不如里昂的精致,却有一种不加修饰的真实。
我穿过那些老街巷,墙上是层层涂鸦与破碎瓷砖拼贴,有些是抗议,有些是祈愿,有些只是无名的呐喊。阳台上晾着衣物,猫伏在窗边眺望,孩子们在石阶上追逐吵闹,而屋内却是一种沉默。
一位住在这里的黑人母亲和我聊起她从西非移民的故事,说:“马赛不漂亮,但它接纳我们。”我看着她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理解后的温暖光芒。
我写下:“当城市不再问你来自何方,那才是真正的归属。”
马赛不是纯粹的法国。这里有亚美尼亚人的教堂,北非人的清真寺,犹太人的面包店,还有科西嘉人、意大利人、葡萄牙人留下的街区和节日。
我在马赛国家移民博物馆中看到一张泛黄的船票,上写着“阿尔及利亚-马赛”,那是成千上万流离失所者来到这座城市的凭证。墙上贴着移民家庭的合影,一位老人捧着母亲留下的旧围巾,脸上写满沉默的尊严。
在展馆角落,有一面留言墙,我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世界拒绝我,那我就把自己变成一个世界。”我默默抄下。
这让我想起我自己的旅程,不也正是不断漂泊与寻找的过程吗?
我写道:“马赛不是一个目的地,它是一座容器,盛放着所有没有归宿却不愿放弃希望的人。”
在旅程的尾声,我乘船前往旧港对面的伊夫堡。那是一座建于十六世纪的海上监狱,最着名的囚徒是小说中那个被背叛的年轻人。
走在厚重的石墙之间,我似乎能听见当年囚徒在牢房中刻下名字的凿石声,带着不屈与悲怆。站在堡垒的高处,我望向马赛城区与远方的蓝色大海,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低声说:“自由不一定在岸上,有时它就在心中。”并郑重地在《地球交响曲》写下这一句。
在堡垒的一间偏房里,我看见一张未曾完成的棋盘,上面两枚棋子静静对峙。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我:“那是囚犯们留下的棋局,没有结果。”我凝视许久,忽觉那一局未完的棋,恰如人生。
夜幕降临,港口灯火次第点亮,整个城市在薄雾与霓虹之间沉入梦境。我坐在老港边的长椅上,看着远处渔船归航,背后是欢笑、啤酒与街头艺人的手风琴曲。
这一夜,我没去任何酒馆,只是静静地写,写下我与马赛的相遇、风的语言与海的回音。
当我合上笔记本时,一位老人走来,他穿着褪色的海军外套,递给我一张泛黄的旧地图,说:“别让你脚下的路忘记心里的方向。”
我郑重收下,仿佛收下一段来自马赛的叮咛。
清晨,我拖着行李走向车站,准备前往下一站——法国的美食之都、丝绸之城、罗讷河畔的文化之光:里昂。
阳光在铁轨上延伸,我轻轻念道:里昂,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