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罗德诺启程,我翻越了边境线,也翻过了命运的隐喻之山。火车蜿蜒驶入外高加索的腹地,当晨曦的第一道光芒洒落在第比利斯的丘陵之上,那座绵延的城市仿佛也正在从长久的梦中醒来。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的新一页,在页眉写下:“第比利斯,是一座建在火山灰上的城市,用玫瑰、酒香与信仰,熨平了民族与时间的皱褶。”
第比利斯的名字源于“温暖”,而它的确是一座因热泉而生的城市。刚抵达市中心,我便被带入一种奇妙的错觉:石头是热的,空气是柔的,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我顺着库拉河前行,那条从大高加索山脉蜿蜒而来的河水,如银带般穿城而过,将第比利斯的古与今一分为二。河东,是高耸的纳里卡拉古堡;河西,是玻璃穹顶的未来大楼。城市不以冲突存在,而是以融合续命。
我走进阿巴诺图巴尼温泉区,那是城市的起点,也是传说的发源地。传说中,一位国王因鹰坠泉而得此地。我在圆顶的砖石浴室中静坐,看泉水蒸腾,那是来自地下的呼吸,也是千年不灭的热情。
一位年迈的浴者靠在温泉边,与我闲谈。他说:“热泉之下,是这座城市的心脏,我们在它的体温中活着。”
我写下:“第比利斯是用水写成的诗,每一滴都带着地心的温度与民族的耐性。”
登上索罗拉基山,我仰望那座矗立在山巅的“格鲁吉亚母亲”雕像。她左手持酒,右手持剑——一杯敬朋友,一刃对敌人。那是整个格鲁吉亚性格的缩影:热情、倔强、永不屈服。
不远处,是古老的梅特希教堂,它静静伫立在悬崖之上,像是一只凝望河流的鹰。教堂内烛光微弱,墙壁上斑驳的壁画却似乎仍能对话。一个白胡神父对我微笑点头,我双手合十,感受到一种超越语言的温柔。
下山后,我走进锡安大教堂,那是格鲁吉亚精神的核心。它曾被毁、被重建,却从未倒下。十字架下的赞美诗,如河水般在石墙间流动,我闭上眼,仿佛听见了整个民族的祈祷在耳边回响。
我在《地球交响曲》边角写下:“第比利斯的信仰不在言语中,而在不动声色地守护中。”
老城区是一场精致的混沌。木质阳台挑出高墙,雕花铁栏杆斑驳锈蚀,每一扇窗后似乎都藏着一则动人的旧事。
我穿过那座摇摇欲坠却仍充满烟火气的街巷,来到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那里住着一位制琴师,名叫达图。他正打磨一把祖传的琴,手法细腻,木屑如雪纷飞。他让我试弹了一曲,琴音干净而清澈,竟与城市的背景声完美融合。
达图说:“城市就是一架琴,有人乱弹,有人抚慰,而我们……是把旧琴调音的人。”
我久久无语。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旅途中所见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次对人类共鸣的调音。
我写道:“第比利斯是乐器,也是演奏者,它将伤口与美好编织成旋律,奏响时间的断章。”
在老城深处,我偶遇一对年迈夫妻,他们守着一家陶瓷作坊,几十年如一日地捏制传统图纹。他们说:“我们不创造未来,只修补时间。”我买了一只杯子,杯底刻着“坚强”二字,温热,安稳。
夜幕降临,我受朋友之邀前往市郊的一处小型酒庄。葡萄藤绕着石墙延伸,藤叶间挂满微小的风灯,仿佛夜空垂落的星子。
席间,格鲁吉亚的传统烤肉、胡桃酱与石榴汁令人陶醉。而真正让人沉迷的,是一种叫“琥珀酒”的自然酒。那酒色如旧信纸,入口微涩回甘,仿佛有千言万语未吐。
庄主举杯说:“我们的酒,不只是喝的,是记忆的液体。”我一饮而尽,恍若将整个高加索的风沙与泪水都吞入心头。
席间有人唱起古老的民歌,低沉中有倔强,温柔中藏热烈。一位女歌者对我说:“我们不是在喝酒,是在替祖先讲故事。”
夜色深了,我走出酒庄,望着头顶的夜空,有流星划过,如琴弦上一抹轻轻的拨动。
我写下:“第比利斯的夜晚是温柔的,但从不沉睡。它用酒说话,用琴诉情,用风引梦。”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高架缆车,从老城缓缓上升至山顶。晨雾中,第比利斯仿佛一座漂浮在梦中的城。
缆车旁一位老者说:“高加索的心脏从不会停止跳动。”我望着那条曲折的库拉河,从山间穿过、从心头穿过,一直流向远方。我知道,我也即将继续我的旅程。
途中我顺道探访了国家博物馆,那是一座沉静却充满爆发力的所在。黄金宝藏、壁画残片、考古陶罐……我仿佛看见一个个曾经为信仰、土地与生活而燃烧的灵魂。
在现代展厅,我停在一幅摄影前,那是战争废墟中一位男孩捧书的画面。他的眼神不惊不怖,只是平静阅读,仿佛战火之外仍有诗篇。我久久凝视,内心像被什么击中。
离馆时,我在门口遇见一群正参加绘画工作坊的孩子,他们用水彩描绘自己心中的城市。有一个孩子画了一座城堡,一条河,一颗星,还有一行稚嫩的字:“愿我们一直记得。”
我最后来到作家广场,在那座纪念碑前静立许久。那里雕刻着二十世纪格鲁吉亚诗人的名字——他们用笔做旗帜,在最动荡的年代守住了民族的声音。风吹过,似有诗句在雕文之间回响。
我写下:“第比利斯是一种流动的记忆,一种不被时间淹没的美,一种能让世界安静下来听它说话的地方。”
车窗外,山脉缓缓后退,葡萄园、红砖房、修道院在晨曦中向我道别。前方,是黑海的波涛,是另一种文化的浪花起伏。
巴统,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