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英连续几个下午来西街练车,已经从一人扶到独自骑得稳稳当当,甚至能从疙疙瘩瘩土胡同骑到水泥街面,连尘屿和尘念念都趁机学了个熟。
尘黛懒懒地坐在柜台后,任谁劝,也不出来。
她已经多次见过债主讨账上门,六月寒的恶语也听了一箩筐,但张美英被二十块钱击垮的疯狂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张美英早已带着熬夜的剩菜脸色如常去冷库干活,尘黛还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她觉得心酸,她不知道这个麻烦对张美英到底有多大,她只知道自己无能无力弥补这笔金钱损失。如果能够交换的,之前还是犹疑,但此刻她认定必须且只能跑着上学,那还学什么骑车呢。
李明澈站在门口,拿手扇风。尘屿和尘英轮流骑他的自行车,从西街呼呼而来,啦啦而去。
“有扇子吗?”李明澈问。
“没有,纸壳要吗?”
“行吧。”
尘黛从火烧篮子下抽出一块纸壳。
“你这纸壳还是过了油的,扇两下都饿了。”李明澈道。
尘黛笑笑。
“阿姨……”李明澈听到逐渐靠近的动静,转头。
张美英意外的从冷库提早回来,脚下骑着一辆自行车,崭新锃亮。新的扎眼,亮的很假。
李明澈立马转向尘黛,示意她出来看看,嘴角深深的笑意传达出好讯息。
尘黛站到门口,生出丝丝感动。仿佛一个不小心犯了错的人在问“没有关系吧?”另一个人说“没有关系。”
“明澈,教一下尘黛。”张美英道。
“保证完成任务。”
“黛黛,天太热了,给明澈拿块雪糕吃,拿好的,你和尘屿也要吃的。”张美英对尘黛高兴道。
“好。”尘黛应。心里结成的郁气,呼地一声吹散了。
“对了,尘英在这吗?”张美英问。
“不知道骑哪去了,刚才还在。”尘黛南北张望着路头道。
“跟她说,她妈也给她买了自行车了。”
“真的?”简直是双倍的快乐,她可不想看到尘英落单的伤心样。
“我再去冷库干会活,别忘了学。”张美英说完,快步走了。
待尘英收到消息,一秒不留往家跑,连眼前的新自行车都只获得匆匆一瞥。
“等我回来!”尘英不回头的喊。
四个人坐在门前吃雪糕。是没有木棍,整个都可以吃掉的雪糕,白色奶油缀着彩色糖条,从脆皮蛋筒里旋转成一大坨,冻得结结实实,惹得路上的孩子回家要钱。
“这车真好看。”尘黛看着自行车,心满意足道。黑色车筐配暗绿车皮,体型精巧,一伸脚便能点地的高度。
“我的也好看,就是有点高,我妈说等长的和大人那样高,还能骑。”尘英看着自行车,同样喜悦道。
全身亮紫色,虽赶不上大梁自行车那么大,但比尘黛的,着实大了两圈。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我要买一辆纯黑色的,酷炸。”尘屿道。
“你上初一时,我正好上初三,住校,到时候你就正好接我的这辆。”尘黛道。
“啊~”尘屿失望地塌下去。
几个人咯咯笑。
“明天我就不能来了。”尘英沉默几秒,黯然道。
“为什么?”
“我妈说自行车学会了,也买了,得收了心去上坡。”
“你又要变成可怜的小黑蛋了。”尘黛逗她。
“我还能更黑吗?”尘英指指自己的脸,无可奈何道,“我妈还想让我去冷库给她装蒜呢,说很多小孩在那帮忙。”
李明澈和尘黛尘屿互相看了一眼,露出没听说过的意味。吃不准是张美英和仲保娥不说,还是并不存在那么多小孩。
饭桌上,张美英难得高兴,神采奕奕向尘贵方介绍自行车的来处。
“偷的,小偷从卖自行车那偷的,在集上贱卖,70块一辆,听说之前卖50,买的人太多了,涨价了,我买的70。”
“这自行车是偷的啊?”尘黛惊问。
“是别人偷的,我买的。”
“那我骑在路上,被车主发现了怎么办?”
“这自行车还没等盖钢印,就被偷出来了。没人知道是谁家的,放心吧。”
“在哪盖钢印啊?”
“就俩把手中间,你看看,光不出溜的,啥印也没有。”
“你听谁说的?”尘贵方问。
“卖车的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那还有假。“
“尘英的也是偷的吗?”尘黛问。
“是啊,你好几个同学都是偷的,春雷春燕那对双生,他们爸妈一块去买的,一人抢手里一辆,这次一拖一挂可是逮着了,要不然真买不到了,也幸亏我下手快。”张美英哈哈笑道,满脸得了便宜的幸运色,仿佛一袋面的亏欠,今天终于补回来了。
“你从哪得的消息?”尘贵方问。
“冷库里,一个人知道,不就都知道了。”
尘黛又陷入了复杂的情绪中,拥有一辆车的快乐须臾消逝。她无法问出“被偷的那个人,会不会因此背负债务,就跟我们一样?”
因为她不可能要求妈妈拿出更多的钱去从正规渠道买辆自行车,她也不想做出宁愿不要的道德姿态,置妈妈于难堪的境地。
现在她只希望被偷的那个人开着自行车大厂,财大气粗,这些丢失的自行车着实不能损他分毫。
第二天,李明澈比往常来的早很多。
“开始吧。”
尘黛果然延续了以往的作风,李明澈和尘屿齐上阵,已是两人双力把牢后座,但不受控的车前把还是带着车轮横冲直撞,吓得路人纷纷避让。
“你可真是不出意料的笨呐。”尘屿吐槽。
“不止笨,还巨胆小,这俩加起来,还有救吗?”李明澈微皱眉头,嘴角带笑问尘屿。
“我还不想用你们呢,等我爸回来,让我爸教。”
“脾气还很大。”李明澈啧道。
“教不教啊?”尘黛又倒戈,速度快的让人猝不及防。
“还一簧两舌,出尔反尔。”
尘黛瞪眼。
“还卖不卖饭,让孩子看家,偷走了也不知道。”张容春站在门口喊。
“卖卖卖。”尘屿难得如此积极,跑着进屋,守好柜台,那绝对是比教尘黛更轻松的事。
“我直接坐后座上吧,这样能用得上力。你往哪歪,我就用脚往哪点地。撑得住,保证摔不着。”李明澈道。
李明澈坐在后座,两脚落地将自行车撑正,待尘黛上了车,小心抬脚,处于随时准备点地的状态。
尘黛东倒西歪几次,都被李明澈硬硬撑住。
心里知道无论如何不会摔倒,终于大胆起来,来回几趟下来,已基本可以跑直线。
“好办法,会骑的时候,连载人也会了。”杨雪芹笑道。风才刚显出降温的苗头,更多仍是中午的似火灰烬,她已经扛着锄头,戴着大沿边斗笠帽去下地了。
“自己试试。”李明澈道。
“我一天最多只能学一项技能,再多就超负荷了。今天是载人,明天是独骑。”尘黛道。
“你的借口还很多。”
“对,全是毛病。”
“行吧,那我回家了。”
李明澈未再上任务,有下地,再过一会,应该会有同学上街骑车,他不想再被尘振刚几人的言语蒙上不必要的尴尬。
晚饭后,尘贵方扶住自行车后座,跟着尘黛跑了两圈,慢慢撒手,双臂撑起环形大合抱,螃蟹般横行快速跟于其后,随时准备接住可能会摔倒的女儿。尘黛在轻微的失重后,很快调整,慢慢骑向了远处。
几日练习下来,尘黛转弯技术虽迟迟无进展,但走直路已十分熟练。从街北头一路骑到街南头,畅通无阻。
连接南头平行路的是一段下坡,尘黛想着下坡又不是拐弯,应该没有问题。但她低估了那个下坡的陡峭程度,一个与地面成六十度的超长大下坡。
尘黛紧张中,抓成了前轮刹,新车的灵敏度此刻显露出来,前轮骤停,后轮飞转,尘黛直接从车头前翻了过去,抛物线一样重重摔在地上。
鼻子磕在了路上的石头,顿时鲜血如注。
止步不前的自行车砸于尘黛后背,后车轮还在提溜溜转。
尘黛心脏狂跳,非要借路面压实压紧才不会破胸腔而出,但她不知被什么点中了穴,陷入完全不可遏制的狂笑。
李明澈出现在断崖处,飞奔而下,扶起自行车,扶起尘黛。
“还笑,你是真抗疼。”
因夏季衣着单薄,尘黛与地面所触部位,皆被小石子压进点点血坑,尘黛边笑边往外挑石子,笑的全身颤抖,手都照不准。
“这砖瓦窑你都来多少回了,前面的南河你都去多少次了,这坡有多陡你不知道啊。”
“这砖瓦窑啊。”尘黛抬头。
砖瓦窑被拔不出窝的连绵野草盖住了,那些未卖出去的红砖永远被抛弃在这里,仿佛史前人类的洞穴遗址。
“走吧,去奶奶家涂紫药水。”李明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