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别跟去上坟了,今天路上不干净。”奶奶道。
鬼节,在湜渊的重要性仅次于农历新年,即便是再勤快再惜时再能下力的人,当天下午也不干活。
砖瓦窑放了假,尘贵方从山上下来,王彩霞和马红玉也各自回家,人人准备上坟的供品。
“遇到鬼才好呢,我最喜欢鬼了,我要看看那鬼到底什么样子。”尘屿道。
“小孩子说话呢,乱说。” 毕淑正拿筷子敲敲铁锅,又道“路上有鬼火,就专门挑孩子跟着走。”
“鬼火是什么?”尘屿问。
“就……跟一个着火了的球差不多,跟着人腚后面,人走哪,它走哪,还会拐弯。”
“奶奶,你见过?”尘屿问。
“我见没见过的,有的是见过的,七月十五格外多。”
“上坟拿这个酒,这酒好。”尘贵方把一瓶白酒放在门口。
“好酒孬酒的,人都没了,能喝出什么来。” 毕淑正道。
“奶奶,那你是信有鬼还是信没鬼?”尘黛问。
“什么信不信的。”毕淑正不置可否道。
“尘黛尘屿你俩谁去把茶叶拿过来?就在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油纸装的那个,你们爷爷喜欢老干茶,一会再忘了。”张美英天井里喊道。
“黛你去吧,他在的时候,最疼你了。”毕淑正叹道。
“我呢,爷爷喜欢我吗?”尘屿不服气问。
“你爷爷走的那天,正好你出生。你爸趴在他耳朵旁边说,生了,生了个孙子,你放心吧。你爷爷才闭了眼。”毕淑正道。
“那时候,他那病转了脑子去了,人已经迷糊了,不吃不喝不说话,就是不闭眼,一直到你们爸跟他说生的是孙子,他眼皮一下子就闭上了,眼泪顺着就出来了,人叶走了,他那是等信呢。”毕淑正又道。
“为什么要等听到是孙子才闭眼?”尘黛不服气问。
“他那是担心你爸。”
“你们爷爷可不是那种重男轻女的人,别人都是,他也不是。”张美英进屋拿东西,接话道。
“他是觉得贵方耳朵不好,以后闺女长大了嫁人了走远了,有个儿子,能在身边,帮着听个话。”毕淑正解释。
尘黛尘屿虽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意思,但都体会出爷爷喜欢自己,且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赛道上成为最被喜欢的那一个。
俩人主动放弃吃肉,一人抱着酒瓶,一人抱着茶叶,站在大门口,整装待发,坚决给爷爷去上坟。
“亮子。”尘贵方道。
“嗯?”尘亮子盯着因夏季停业早已熄火多月的锅炉口出神,背向身后的一切。
平时也许不觉得,但此刻,他没有理由掺入如此私密的闭环祭祀活动,更不知道在无人来叫的情况下,怎样走进他的家族。
他明明就在渡东庄,却好像消失在了天涯海角。
“来,把纸捻开。”尘贵方把打好的黄表纸递给他。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
“我老师认识个朋友,给别人房子做装饰的。他之前干过的一户,在山上有套房子,想找人看家。”
尘亮子没说话。
“那山是避暑山,山上都是这种房,平时也没人去,就夏天或者有朋友来过去住两天。累倒不累,主要就是看看家,打扫打扫卫生,就远点,孤独点,钱不多。你年轻,可能觉得给人看大门……”
“不是……”尘亮子道,又不知怎么开口。
“云要是回来,我跟她说,也跟你说声。”张美英道。
“嗯。”
“明天我带你过去。好好干,别喝酒。”尘贵方道,接过尘亮子捻好的纸放进扁担篮里。
上坟归途,夜幕已下,满坡的萤火虫飞成点点星辰。
“萤火虫是鬼火吗?”尘屿问尘贵方。
“我捉只,你看看是不是鬼火。”尘贵方随手一抓,手心里便握了一只。
尘屿两手合拢,交界处开一点小缝,准备收萤火虫。
“你去拔根葱,把里面鼻涕捋出来,捋干净。”尘贵方道。
“像手电筒吧。”尘贵方将虫放进葱内道。
萤火虫屁股上的荧黄微光,透过深绿色葱叶,比飞在外面更暗。
“啊,萤火虫死了。”没走几步,尘屿提着的葱灯灭了。
“再逮一只,萤火虫还不多的是。”尘贵方道。
“别了吧。”尘黛阻道,抬头看着从不同坟头移动到路上的根根葱里的萤火,谁也照不亮谁。
可怜。
李明澈独自站在西街,看地里飞动的萤火。
“李明澈,你上完坟了?”尘黛走近了,问道。
“……”
“他要是能在渡东庄上坟,头一个就是给他爸上。”尘大帅道。
尘黛尘屿转头。
尘自兴哈哈大笑,仿佛为他的儿子竟然能理清其中的逻辑而惊讶而自豪。
旁边的尘虎也跟着笑,虽然他像尘黛尘屿一样不明白,但就是骄傲。
“有什么好笑的,你不是刚给你爸上坟回来。”尘屿道。
尘自兴“唰”得变了脸,正要质问尘贵方教子无方,尘贵方正挑着扁担进西屋。
“你一个不上学的街孩子,懂个屁。”尘大帅骂道。
“又提上学,啧~”尘屿叹道。
“明知道他不喜欢上学,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尘黛道。
“我们不会说别的……”
不等尘虎反驳,尘自兴走了,不屑于与孩子们说话,幼稚。
“胳膊肘往外拐能有什么好下场。”尘大帅跟着走了,回头又骂一句。
“什么意思?”尘黛认真问。
“不知道,我们去地里玩玩吧。”尘屿建议。
李明澈沉默着,沉默地看着萤火虫。
“你怕鬼?”尘黛问他。
“不怕。”
“我也不怕。”
“我更不怕。”尘屿道,立即挺胸、立腰,目视前方、提神,腿伸直,一蹬劲,噔噔噔来了京剧上场。
“拿命来~”尘黛学着电视里配音。
李明澈笑了笑。
渡东庄的每一块坡地里都有坟,每一个坟下都是有名有姓,相熟相识的故人,都是保佑子孙平安的祖辈。
活着的人白天围着这些坟种地,晚上这些坟守着这个村子。
他们真的最不怕坟。
沿着地头边,专挑最难走的路。
嘻嘻闹闹间,尘屿一个平衡没做好,“啊啊啊啊”往庄稼地倾过去。
李明澈迅疾伸手去抓,不仅没捞回,反倒一起跌了过去,砸在了尘屿身上。
啧~
“哎呦~这什么东西?”尘屿叫疼的同时,发觉自己靠在一个凸起的小丘上,好奇感战胜痛感。
李明澈和尘屿定睛去看,正好几只萤火虫飞过来,盘旋不走。
“坟。”
尘黛道,站在他们身后。
李明澈第一个蹦了起来,他是真怕,他不认识。
“今天七月十五,怎么没人来给烧纸?”尘屿疑惑。他也蹦了起来,但不是蹦远,而是围坟走了一圈,细细观察。
确实,既无香纸的余灰,也无饭菜的余香。
“孤坟。”李明澈道。
“……”
“磕个头?”尘黛道。
“好。”
三个小孩,跪在孤坟前,不许愿不祈福不忏悔,纯磕头。
坟头上几只萤火虫,盘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