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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砚的指尖悬在那道参差不齐的裂口上,油灯的光晕在账册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隆昌号账房的木窗被夜风撞得吱呀作响,混着远处盐市街传来的梆子声,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苏明远在书房里翻找账册时的动静。

“苏先生,这页怕是找不回来了。”账房老刘佝偻着背,往油灯里添了勺灯油,“自打三年前那场火,库房里的旧账就没几本囫囵的。”

苏文砚没作声,只是用指甲轻轻刮过缺页边缘。纸纤维在指尖簌簌剥落,露出下面隐约的墨迹残痕。这是他在隆昌号地窖最深处找到的最后一本账册,牛皮封面上“光绪七年”的字样已被虫蛀得模糊,但翻开到第三十七页时,一道斜斜的撕痕像道伤疤,把咸丰九年的秋税记录拦腰斩断。

他想起三天前在杀虎口捡到的那半张税票,边缘的火燎痕迹与这账册缺页的撕裂角度惊人地吻合。

“刘先生,”苏文砚忽然开口,声音被油灯烘得有些沙哑,“光绪七年那场火,你在场?”

老刘的手抖了一下,铜灯盏磕在桌角,溅出的灯油在账册空白处烧出个黑窟窿。“记不清了……那会儿我还是个小伙计,只记得浓烟把天都染黑了,救出来的账册没几本。”他说着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爆开,映得他眼底的皱纹忽明忽暗。

苏文砚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第二节有道月牙形的伤疤——二十年前父亲书房里失踪的那枚玉扳指,内侧就刻着同样形状的月牙纹。

三更梆子响过时,账房的门被风撞开。卷进来的雪沫子落在账册缺页处,融化成水,晕开了残页边缘那点若有若无的朱砂。苏文砚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截账本绳,也是被朱砂浸得发硬。

“刘先生见过这个吗?”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枚烧焦的牛角印章,章面刻着半个“盐”字。

老刘的喉结上下滚动,火盆里的炭块突然塌了,露出通红的火心。“这是……总商的印信?”他声音发颤,“当年盐引案爆发时,总商的印信就随着账册一起丢了。”

苏文砚盯着账册缺页处的朱砂印残痕,忽然明白过来。缺页不是被撕掉的,是被人用浆糊粘走的。那些看似杂乱的撕裂痕迹,其实是沿着浆糊的边缘自然崩开的——就像当年父亲书房里那本被虫蛀空的《盐法志》,书页间藏着用糯米浆糊写的密字。

“借你的浆糊一用。”他取过桌上的浆糊罐,用指尖蘸了点,轻轻涂在缺页边缘。泛黄的纸页渐渐透出淡紫色的字迹,像极了二十年前母亲用来给父亲染信笺的苏木汁。

“漕运十三帮……”苏文砚一字一顿地念着,指尖突然顿住,“怎么会有蒙古王府的火漆?”

老刘突然掀翻桌子,油灯在地上摔得粉碎。黑暗中传来金属摩擦的脆响,苏文砚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后颈。

“有些账,还是烂在肚子里好。”老刘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就像你父亲,到死都没敢说出那缺页上记着谁的名字。”

刀锋抵住咽喉的瞬间,苏文砚突然想起杀虎口那具尸身紧握的拳头里,藏着半张被血浸透的账页。他猛地偏头,短刀划破掌心,血珠滴在账册上,竟晕开了个鲜红的“赵”字。

老刘的动作顿住了,火盆的余光里,他左手无名指的月牙疤在颤抖。“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另半张。”苏文砚盯着他,“在赵玉贞的嫁妆匣里。她丈夫赵总商当年不是卷款潜逃,是被人灭口了,尸体就藏在晋祠圣母殿的壁画后面——那里的颜料里掺了朱砂,正好能盖住血腥味。”

窗外的风雪突然大了,账房的木门被吹得反复撞击门框,发出像敲更一样的声响。老刘突然笑起来,笑声里混着咳嗽:“你父亲当年就是这样,拿着半张账页跟我们讨价还价。他说只要保住赵家唯一的血脉,就把缺页交出来。”

苏文砚的刀松了些。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抱着个襁褓冲进家门,襁褓里的婴儿戴着个银锁,锁上刻着半个“贞”字。

“那孩子……”

“在蒙古草原。”老刘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进他手里,“这才是真正的缺页。当年烧的都是假账,真账早被你父亲拆成三十张,分藏在各处。这是最后一张。”

油布包里的账页泛着淡淡的桐油味,显然是被人用油纸仔细裱糊过的。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正是父亲的笔锋。苏文砚的指尖抚过页尾那个小小的“砚”字——那是父亲每次记完账,都会特意给年幼的他留下的记号。

“赵总商的女儿叫赵砚儿,对吗?”他声音发紧,“当年父亲抱回来的孩子,就是她。”

老刘点点头,火盆里的炭终于燃尽了,只剩下一堆白灰。“你父亲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盐引案的真账本,其实就藏在你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本《论语》里——你母亲当年把账页拆成细条,混在书脊的装订线里了。”

苏文砚想起自己那本线装《论语》,书脊确实比寻常的厚些,装订线是用极韧的桑皮纸捻成的。二十年来,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却从没想过里面藏着父亲用性命守护的秘密。

窗外的雪停了,天边透出鱼肚白。账房的梁柱上,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拼出个完整的“盐”字,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方被墨汁浸透的端砚。

“刘先生,”苏文砚把账页折好藏进怀里,“该去晋祠了。圣母殿的壁画该修补了,有些颜料里的秘密,总得见见光。”

老刘望着他手里的《论语》,忽然老泪纵横。“你父亲总说,半城烟火,半城风雪,账本记的是数,人心记的是情。”他抹了把脸,“走吧,我带你去见当年给壁画上色的老匠人——他知道赵总商的尸骨藏在哪块砖后面。”

苏文砚把那半枚牛角印章揣进袖袋,印章的棱角硌着肋骨,像父亲当年总爱敲他脑袋的那根竹尺。账册缺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落了片雪花,在晨光里慢慢化成水,晕开了最后一行小字:“杀虎口外,有女如玉。”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蒙古草原遇到的那个放马姑娘,她腰间挂着个银锁,锁上刻着半个“砚”字。那时草原的风正烈,吹得她的蒙古袍像面展开的旗,旗角绣着朵苏木花,像极了母亲当年染信笺时留下的颜色。

账房的门被推开,晨光涌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文砚紧了紧怀里的账册,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账页拆成三十张——不是为了藏,是为了让三十个知道秘密的人,能在二十年后,把这些碎片重新拼起来。

就像此刻,他掌心里的血和账页上的朱砂,终于在晨光里融成了同一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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