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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蓝记

入夏那几日,青河镇的日头毒得像要把石板路烤化,布庄的伙计阿福却抱着块新染的蓝布,在柜台后直跺脚。

“掌柜的,您快看!”他把布往光下一展,那蓝得发亮,是镇上人从没见过的颜色——不像河湾的水,也不像头顶的天,倒像是把正午的晴空揉碎了织进去,匀得没有一丝杂色。

布庄掌柜周德海捏着布角,指腹蹭过布料,没沾半点蓝。“确实不掉色?”

“昨天泡在缸里搓了半宿,水还是清的!”阿福声音里满是兴奋,“进货的王老板说,这是西洋来的化学染料,比咱们用的蓝靛省事多了,染一缸布只要两个时辰,还不用等发酵。”

周德海点点头,心里却犯了嘀咕。他抬眼望向布庄后院,那扇虚掩的木门里,隐约飘出酒糟混着草木的酸香。

老染匠苏师傅就在里头。

苏师傅是青河镇的老人了,在布庄后院守了三十多年染缸。他的染缸是青石砌的,比阿福的年纪还大,缸沿结着厚厚的蓝垢,像一圈圈凝固的年轮。每天天不亮,苏师傅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缸前,往缸里加蓝靛、倒酒糟,再用长木勺慢慢搅。蓝靛是他自己在河边种的蓼蓝,晒透了捣成粉;酒糟是从酒坊收来的,带着些微的甜。搅到缸里的水泛起细密的泡沫,颜色从浅蓝变成深紫,才算发好酵。

“苏师傅,您别忙了!”阿福掀开门帘进去,手里晃着那块新蓝布,“掌柜的进了新染料,染出来的布又快又好,还不掉色!”

苏师傅没抬头,手里的木勺还在慢悠悠地转。他的手很粗,指节肿大,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蓝,那是几十年染布留下的印记。“阿福,你把布放这儿,我看看。”

阿福把布铺在石台上。苏师傅停下手里的活,凑过去看了看,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布面。“颜色是亮,就是太硬了。”他说,声音像缸里的老水,沉得很。

“硬怕啥?不掉色才重要啊!”阿福不解,“前几天张婶还来抱怨,说给她儿子做的蓝布褂子,洗了两次就浅了一截。”

苏师傅没说话,又坐回染缸前,木勺搅着缸里的蓝水,泛起一层层涟漪。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照在缸里那片温润的蓝上——那蓝不像新染料那样扎眼,是像晨雾里的天空,带着点柔和的灰,却越看越舒服。

新染料染的蓝布很快在青河镇火了。镇上的媳妇们都来布庄买,说这布耐脏,给男人做褂子、给孩子做裤子,洗多少次都还是鲜亮的蓝。布庄的生意好了,周德海脸上的笑也多了,只是后院的老染缸,渐渐没人提了。

只有苏师傅,还每天雷打不动地泡在染缸前。他还是按老法子染布,一缸布要等三天发酵,染好后还要挂在院里的竹竿上晒,风吹过的时候,布角轻轻晃,像一片片淡蓝的云。染好的布叠在石台上,摞得不高,却总有股淡淡的草木香。

这天傍晚,布庄快关门的时候,门口来了个熟悉的身影——是东街的李婶。李婶是老主顾了,以前总来买苏师傅染的布,可这阵子,她也买了新染料的布给家里人做衣裳。

“周掌柜,”李婶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我想问问,苏师傅还染布不?”

周德海愣了一下,指了指后院:“染呢,您找他?”

“不是,我是想订块布。”李婶说,眼睛亮了亮,“我家闺女下个月出嫁,我想给她做件新衣裳,就要苏师傅染的那种蓝布。”

周德海有点意外:“李婶,您忘了?苏师傅染的布洗三次就浅一度,不如新染料的耐穿。”

“我知道。”李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可我就想要这种。你看啊,新染料的布是亮,可洗多少回都一个样,硬邦邦的。苏师傅染的布不一样,第一次洗浅一点,第二次再浅一点,洗得越多,布越软和,颜色也越温柔,像咱们过日子似的——哪能一开始就那么满呢?得慢慢过,才越来越暖。”

周德海没说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做的蓝布褂子,洗了好几回,颜色浅了,却软得贴在身上,比新的还舒服。

这时,苏师傅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拿着块刚染好的布。夕阳照在布上,那蓝像浸了水的墨,柔和得能融进暮色里。“李婶,您要的布,我这就给您染。”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里却有了点光。

李婶接过布,凑在鼻尖闻了闻,笑了:“就是这个味儿,有草木的香。我闺女穿上这个,日子肯定能过得软和和的。”

从那以后,布庄里又多了些找苏师傅订布的人。有人是要给孩子做满月的小衣裳,说软布不磨皮肤;有人是要给老人做棉袄里子,说洗软了暖和;还有人是要给自己做块头巾,说浅蓝的颜色衬气色。

阿福还是不太明白,总问苏师傅:“您这布洗一次浅一次,他们咋还愿意买?”

苏师傅还是坐在染缸前,慢悠悠地搅着木勺。缸里的蓝水泛着泡沫,阳光照进去,像撒了一把碎星星。“阿福,你看这染缸。”他指了指青石缸,“新染料快,可少了发酵的功夫;我这布慢,可每一步都得等——等蓝靛发酵,等布料吸色,等太阳把布晒软。日子不也是这样?快不得,得慢慢熬,熬着熬着,就暖了。”

阿福蹲在旁边,看着苏师傅的手。那双手在蓝水里泡了几十年,却还是稳得很,木勺搅出的漩涡,一圈圈,不急不躁。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洗自己那件新染料的蓝布褂子,搓的时候硬得硌手,晾在院里,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像块铁皮。而上次帮苏师傅收布,那布摸在手里,软得像云朵,风一吹,是轻轻的飘。

入秋的时候,李婶的闺女出嫁了。新娘穿的那件蓝布衣裳,是苏师傅染了五遍的——第一次染得深,第二次浅一点,第三次再浅,直到染出一种像清晨薄雾的蓝。新娘穿着它走在红毯上,风拂过衣角,那蓝轻轻晃,不像别的嫁衣那样鲜艳,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温柔。

镇上的人都围过来看,有人说:“这布真好看,比新染料的还显好。”

李婶站在旁边,看着闺女的背影,抹了抹眼角:“你看,洗几次就更软了,她以后过日子,就能像这布一样,慢慢暖起来。”

那天晚上,苏师傅把老染缸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周德海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苏师傅,以后这染缸,还得您多费心。”

苏师傅接过茶,喝了一口,抬头望向院里的竹竿。月光洒在空竹竿上,他好像看见那些淡蓝的布在风里飘,像一片片温柔的云。“放心,”他说,“只要有人要,我就一直染下去。”

布庄的生意还是很好,新染料的蓝布堆在柜台前,亮得晃眼;后院的老染缸也没闲着,每天都飘着酒糟和草木的香。有人来买布,周德海会问一句:“要快的,还是要软的?”

要快的,拿新染料的布,亮堂,耐脏;要软的,等苏师傅染,慢一点,却能洗出越来越暖的颜色。

青河镇的日子,就像这两种蓝布——有人喜欢快的,有人喜欢慢的。可不管是哪种,日子都在一天天过,像苏师傅手里的木勺,一圈圈搅着,慢慢熬,慢慢暖,熬出属于自己的那片青蓝。

后来阿福也学会了帮苏师傅搅染缸。他的手还很嫩,没沾多少蓝,可他搅得很认真,像苏师傅那样,不急不躁。他发现,看着缸里的蓝水从浅变深,看着泡沫一点点冒出来,心里会变得特别静,像听见了日子慢慢走过的声音。

有一次,阿福问苏师傅:“您说,这布洗一次浅一次,会不会有一天,就洗成白的了?”

苏师傅笑了,这是阿福第一次见他笑。“会啊,”他说,“可就算洗成白的,那布也软得能裹住人,比新布还暖。你看咱们镇上的老房子,墙皮掉了,木窗旧了,可住着比新屋舒服——因为里面装着日子啊。”

阿福看着苏师傅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缸里的蓝,像装着一片小小的天空。他忽然明白了,苏师傅染的不是布,是日子——是那种慢慢过、慢慢暖,洗去了锋芒,却留下了温柔的日子。

青河镇的天,还是那样蓝。布庄后院的老染缸,还在一天天发酵。那些淡蓝的布挂在竹竿上,风吹过的时候,轻轻晃,像一片片会呼吸的云,也像青河镇人过的日子——不慌不忙,却满是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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