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清了清嗓子,让胤禛坐到她身边来,接着让一众宫人和两位太医都退下。
这命令……在场的人都有些犹豫。
皇贵妃如今的情况,朝夕都有可能变化,别小看这一时半刻,可能就延误了病情。
谁都不敢担这个责任。
佟佳氏贴身伺候的几个宫人,更是心中惴惴,咬牙站在那儿不想走。
眼见着两个太医就要跪下请罪,“逼迫”她让步,佟佳氏气急的咳嗽了两声。
“本宫还能说话呢,你们就不听了。”
这话一出,霎时乌泱泱的跪了满殿。
“奴才\/奴婢不敢。”
胤禛站在那里,呆愣着,他也是似有所感,此刻手脚冰凉,脊背僵直。
佟佳氏一把拉过他的手,用力将他摁下,“坐好了。”
接着,她看向自己贴身大宫女,只一个眼神,那宫女就忍着泪将人都轰了出去,拽着两个犹豫不决的太医,几乎是硬生生将他们拖出去的,她最后关门的时候,深深的望了一眼殿里相对而坐的母子俩。
娘娘……
到了这个时候,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自小陪她们娘娘一起长大,自是知道她们娘娘的骄傲,也知道这么些年,她们娘娘的执念,不是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她怎会……
可是,可是,难道就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吗?
她们娘娘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会儿也……那口气散了,人怎能撑得住?
那宫女掩面站在殿外,紧守着门,既是时刻听令,以防里头有什么突发情况,也是盯着外头的人,不让人去打扰他们母子。
看着殿内终于安静下来,佟佳氏心口鼓着的火气一泄,顿时咳了个惊天暗地,胤禛赶忙的又是为她抚背,又是给她倒水。
佟佳氏摆了摆手,将手里的帕子一压,不叫胤禛看到。
“好了好了,不妨碍,额娘都习惯了。”
习惯了……
佟佳氏看着胤禛那表情,也是心酸。
“怎得如此难过,额娘还在这好端端的与你说话呢。”
这么一句话,胤禛才是真的湿了眼眶。
“额娘……”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这么低声唤佟佳氏。
佟佳氏没说些粉饰太平的话,既然打定了主意,就不可再拖了……
明日,明日,她还有几个明日?
佟佳氏努力将喉间的咳意压下去,却胸闷的喘不过气来,只能直挺着身子大口呼吸,这才没背过气去。
她抬手将胤禛的手拉住,这是很少见的动作,宫里规矩严,就算是亲额娘,阿哥大些了就也不会再做这些动作,更何况是佟佳氏,宫规挂在嘴上的,更不会如此。
这会儿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那份情和哀一涌上心头,早让她无助,早让她癫狂,早让她神志不清。
佟佳氏低声和胤禛说了自己压箱底的银子铺子,又讲了些贴心可用的人,这一刻,絮絮叨叨的,竟是一点不像以往那个清高自傲,雍容华贵的皇贵妃了。
佟佳氏交代了留给他的东西,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阿玛疼我,却……人死如灯灭,等我这缕烟彻底散了,那些前尘过往的,不知能看几分旧情。”
若胤禛真是佟佳氏的外孙,她在与不在,差不了多少,毕竟,一个阿哥,份量有多大……宫外头的那些都知道。
可是……这就是症结所在。
胤禛还不知道,她……
佟佳氏咬住下唇。
佟佳氏一族最不缺的就是年轻鲜妍,才华出众的女孩,一茬茬的,他们这一支嫡支的,不就还有她那妹妹。
但是,佟佳氏却不忍心彻底撕开那块障眼的纱布,让她看到那血淋淋的利益纠葛,她到底在家时是千宠万爱,百般娇养长大的,她的阿玛和额娘,很是疼她。
爱屋及乌,胤禛是她养大的,她视若亲子,族里总会知道,胤禛对佟佳氏一族的感情。
佟佳氏记不得自己到底说过什么了,她只能意识到自己一刻不停在颤抖的手和抖得合不上的嘴唇。
纵使如此,她却没有浪费一时一刻,能想到的东西,她都争分夺秒的说了出来。
胤禛双目充血,死死握住佟佳氏那双瘦骨嶙峋的手。
他听得很认真,恨不得逐字逐句的记下,他想,他这辈子没有比这时候记东西更认真的了。
额娘说的东西很多,他却怎么都听不够。
其实佟佳氏话说的断断续续,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了,头痛,打寒战,让她止不住的哆嗦着,她那超负荷的身体发出濒临危线的报警声。
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佟佳氏意识到了最大的一个问题,她猛地停下。
她不曾说过的,死死瞒着的,那个秘密。
她……佟佳氏病弱的身体迸发出极大的力量,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哭的脸部肌肉都控制不住的胤禛。
她给那孩子擦了擦泪。
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那个秘密早成了她的执念,卡在她的心口,不上不下。
这会儿,佟佳氏意识到,她需要将那根刺亲手拔出来,纵使它会划的她喉管破裂,鲜血淋漓。
半晌后,佟佳氏放开了胤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说道:
“胤禛,额娘……额娘这些年,做的……或许没那么好,但是,但是……其实,我很,我很爱……你,在那年,你在襁褓里那么小一个,递到我怀里的时候,我就和自己说过,你是我的儿子了。”
胤禛沉默的不发一言。
佟佳氏却没有停下,她亲手揭露了那个事实。
“可是,其实,德妃是你的生母,胤禛,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和你说过,我……我是把你当我的亲生孩子的,额娘,额娘……”
佟佳氏话说的越来越急促,她情绪激动起来,泪如雨下,这话一出口,她的心也被撕裂了。
看着沉默的胤禛,她心里涌上无尽的恐慌。
他……还是怨她了,他们母子……她最怕的就是……
这时,胤禛缓缓开口。
“我知道的,额娘,我知道的,可是……”
佟佳氏看不清胤禛模糊的表情,只听到他说。
“生恩不及养恩大,儿子,永远是您的儿子。”
佟佳氏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巨大的惊喜包裹住了她,她再次握住了胤禛的手,用此生最大的力气。
那日母子俩敞开心扉,却好像泄了皇贵妃心里的那口支撑她的气,身体状况直转而下。
整日里靠汤药吊着那条命,断断续续的发起了高热,却是怎么都退不了烧。
皇贵妃迷糊的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一天比一天少。
明眼人都知道,这位是好不了了,不过是熬着日子。
许多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佟佳氏这些年,背靠两位国舅爷,又倚仗着表哥表妹的感情,在宫里是清高自傲,整日的表现不屑与寻常后妃为伍。
尤其是她与德妃的恩怨,瞧瞧,前头再怎么得意,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以后就是德妃扬眉吐气喽。
不少高位嫔妃面上哀伤,私底下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她们倒也不是与德妃多好,主要是,看她佟佳氏倒霉,乌雅氏稍微得意一点,她们能接受。
等她佟佳氏倒了,宫权不就能分下去?
她们这些女人,除了少数有些交情的那些,都是恨不得对方倒霉的,上头的倒了,权力才会下移。
不说四妃,就说钮祜禄贵妃,她进宫来一直被这位压了一头,明明论出身,她是半点不差,甚至要胜过她的,她膝下还有十阿哥,那可是她们钮祜禄家的亲阿哥,不比四阿哥那个养子份量重。
若是佟佳氏去了,她就是宫里位份最高的,以后……钮祜禄一族能得不少好处。
当然,宫里的眼睛,还是主要放在了德妃身上,德妃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表面功夫是做到了极致,她约束永和宫上下,这段时间可是谨小慎微,处处仔细,就算是这么多只眼睛盯着她,都挑不出一个错处。
胤祚总结为,无它,唯低调尔。
毕竟就连开春后整日里爱跟着胤祚在御花园逛游的胤禵,都被额娘约束在宫里,小孩子还不懂那么多,只能感受到身上的衣服越来越薄,他潜意识里想出去玩,被这么拘束着,一岁半的小孩还听不懂道理,闹过好几场。
胤禵手舞足蹈的抗议,被胤祚一手制裁,可别添乱咯,汗阿玛正悲伤呢,你出去蹦哒两下,不得被他记上一笔。
十二格格也罕见的被德妃压着做女红读诗书,十二本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可她稍长几岁知道事有急缓,这次倒是很是乖巧的听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整个永和宫都蛰伏下来,力求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就胤祚生活没多大变化,他如今住在阿哥所,后宫风起云涌,波及不到他身上。
在外头谨言慎行,自己院子里关起门来,照样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和皇贵妃没什么感情,甚至依着德妃,俩人算是有怨,不熟悉的邻居?打压自家额娘的领导?哥哥的养母?他这会儿心里没多大感触。
自当年他初次见皇贵妃那会,牡丹与缠枝牡丹之语,他就明了这位对他们母子俩的敌意了,人家不待见他,不往上凑不就行了。
假的变不成真的,胤祚无奈的一耸肩,可是对他来说,他额娘才是真的呀。
唯有牡丹真国色,但是,芍药和芙蕖也别有风姿。
胤祚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要变天了。
宫里的女人,一时的得意不算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佟佳氏一族再是显赫,与宗室亲王还是不同的。
他已经是封无可封,等十四长大了,另有他的前程。
一朝天子一朝臣,佟佳一族是汗阿玛的母族,才渐渐地往“佟半朝”发展,可等到汗阿玛百年后,大清交到太子哥哥的手里,就是赫舍里氏得意了。
到时候,皇位就只有一个,剩下的不就是看哪家出了几个亲王吗?
乌雅一族并不出挑,额娘也沾不了什么出身的光,可是,她有他这个儿子啊,胤祚确信,只要有他在,他会让他的额娘后半辈子风光。
佟佳氏病后,胤祚在永和宫向德妃请安的时候,看着她额娘情态,就打定了主意,他额娘都没去做什么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的事呢,他紧随其后,不会多做什么。
他额娘……却也不像表面这么冷静,胤祚早听双喜说过,这几日德妃都睡不着觉,心里装着事,辗转反侧。
这两个互相仇视了数十年的女人,临了临了,其中复杂,外人无法参透。
夏日里,眼看着快到了去木兰的日子,可看着皇贵妃如今情况……康熙也没了兴致。
承乾宫日日被太医们围着,里头人来人往,佟国维多次上书,问及皇贵妃安康。
佟夫人进宫已有一段时日,陪伴在皇贵妃身侧,聊以宽慰。
七月里,皇贵妃已是瘦骨嶙峋,每日咳嗽中都带着血丝。
康熙痛心不已,下诏书晋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为冲喜之意,也是全两人多年心意。
多年夙愿终于成真,佟佳氏在病榻上,落了泪。
皇子胤禛陪伴在侧,孝心可鉴。
皇后于病中苦求帝王开恩,将四阿哥胤禛记于其名下,后宫引起轩然大波,一片哗然。
前朝后宫目光都聚集在了佟佳一族身上。
尤其是对两位国舅爷,猜测不止,私底下都猜测是这两位尝到了当今这位外甥的甜头,就打上了储位的主意,想趁着此时,为四阿哥造势呢。
可佟国纲与佟国维是叫苦不迭,他俩这次真是冤枉了,俩人费尽心思的为着侄女\/女儿谋划来了后位,却没打四阿哥的念头啊,他们了解当今,再怎么看孝康章皇后的面子,皇上也不会昏了头。
他们更不会莽着劲儿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么个事,平白消耗他们舅甥情谊。
想着宫里的皇后,她在一些事情上总是爱感情用事,可这会儿他们更不能说什么。
帝王只于次日一言:
“玉碟不可改。”
再怎么情深意重,康熙也时刻记得,不可动摇国本,不能威胁太子地位。
后位与子嗣,两者不可得兼,就算是表妹……
赫舍里氏更是他的元后,于情于国,他都不能答应。
此言后,佟佳氏悲痛之下,再不提此语。
又熬了一月,就算是吃着养心殿造药处这几年中西结合保心护肺的药,也是无回春之力。
封后一月的深夜,孝懿皇后殁,帝王辍朝五日,哀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