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军营的操场上,袁世凯背着手踱步。九月的风卷着沙尘,吹得新建陆军的旗帜猎猎作响。他眯眼望着正在操练的士兵,心中却盘算着刚收到的密报。
\"大人,荣禄大人又安插了三个哨官过来。\"亲信低声禀报,\"加上之前李鸿章的人,咱们新军里...\"
\"知道了。\"袁世凯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转身走向营帐,布帘落下的瞬间,脸色立刻阴沉如铁。桌上的密函还摊开着,上面写着光绪帝被劫、维新派准备起事的消息。袁世凯冷笑一声,将密函凑近烛火。
火苗吞噬纸页的刹那,他想起沈知远那张狂热的脸。书生误国!这些维新派根本不懂,小站新军看似在他掌控之下,实则遍布荣禄和李鸿章的眼线。若真听他们怂恿起兵,恐怕还没出天津,就会被自己人绑到老佛爷面前领赏。
\"大人,要不要...\"亲信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袁世凯摇头:\"不必。皇上...\"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弧度,\"胜算为零。\"
同一时刻,北京城已陷入血色恐怖。
马蹄声踏碎1898年9月21日的黎明。慈禧的懿旨如雷霆般传遍九城:皇上染恙,太后临朝训政。一队队兵丁冲进各大衙门和宅邸,将还在睡梦中的维新党人拖出被窝。
江逾明是被破门声惊醒的。他本能地摸向枕下的戚家刀,却见房门已被踹开,十余个持枪兵勇冲了进来。
\"江逾明?奉旨拿人!\"
冰冷的铁链套上手腕时,江逾明没有反抗。师父萧野早已提醒过他,维新事败,必有此劫。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狠。
刑部大牢里,江逾明透过铁窗看着天空从漆黑变成惨白。隔壁牢房关着林旭,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才子正用指甲在墙上刻诗;对面是刘光第,他主动投案,此刻却神色平静地诵读《孟子》。
\"沈大人...怎样了?\"江逾明哑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走廊尽头传来的惨叫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了过去,但那不是沈知远,而是杨深秀。
三天后,判决下来了:沈知远、江逾明、林旭、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六人定为\"大逆不道\",即刻押赴菜市口问斩。
菜市口的秋风带着血腥味。
江逾明跪在刑台上,脑后插着斩标。台下人山人海,有看热闹的市民,有咬牙切齿的守旧派,还有掩面而泣的维新支持者。他眯起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却始终没找到师父萧野的身影。
\"也好...\"江逾明喃喃自语。师父若来劫法场,必是死路一条。
\"午时三刻到——\"
监斩官刚毅的声音刺破喧嚣。刽子手举起鬼头刀,阳光在刀锋上跳跃,晃得江逾明眼前发黑。
就在刀光落下的刹那,一声枪响震彻刑场!
刽子手应声倒地,鬼头刀哐当一声砸在刑台上。人群瞬间大乱,尖叫声四起。江逾明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几声枪响,绑着他的绳索突然断裂。
\"走!\"
一个黑影掠过刑台,拽起他就跑。江逾明本能地跟上,两人在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身后传来清兵的怒吼和零星的枪声,但都被汹涌的人潮挡住了。
转过几条胡同后,黑衣人将他塞进一辆马车。车厢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江逾明刚要开口,后颈突然一痛——有人给他扎了一针。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小提琴的声音。
这是江逾明恢复意识时第一个感知到的东西。琴声哀婉缠绵,像是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前世那个爱拉小提琴的女友总喜欢在清晨练习这首曲子。
\"你醒了?\"
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德国口音的汉语。江逾明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金发少女正俯身望着他,碧蓝的眼睛像是波罗的海的海水。
\"阮...昭?\"江逾明声音嘶哑。他认出来了,这是德国驻华武官的女儿,五年前他在教会学校读书时的同学。
\"感谢上帝你还记得我。\"阮昭松了口气,转身用德语对门外喊道,\"父亲,他醒了!\"
江逾明的视线渐渐清晰。这是一间典型的欧式房间,墙纸是淡绿色的,窗户上挂着蕾丝窗帘,床头柜上摆着一盏煤油灯和一本德文版的《浮士德》。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菜市口、枪声、黑衣人...还有更早的:维新变法、沈知远被斩、师父萧野下落不明...
\"我怎么...\"
\"我父亲的手下救了你。\"阮昭递给他一杯水,\"你在发烧,说了很多胡话。一会儿中文,一会儿德文,还有...那是阿拉伯语吗?\"
江逾明摇头。那可能是会回话。他父亲萧野本是汉人,为习武改入回族,连带他也成了\"回回\"。这个身份让他在沧州拜师学艺时少了许多阻碍,却也让他的人生更加复杂。
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德国军官走了进来。阮昭的父亲冯·克莱因上校,新任驻华武官。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江逾明:\"年轻人,你差点让我们惹上大麻烦。\"
江逾明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按住。
\"不必客气。我救你是因为昭昭的请求,也是因为...\"上校顿了顿,\"你在教会学校时帮过她。\"
江逾明想起那个雨天。放学时突降暴雨,他把伞给了阮昭,自己淋雨回家,结果高烧三天。没想到这件小事,竟在五年后救了自己一命。
\"谢谢。\"江逾明用纯正的德语说道,\"但我现在是个通缉犯,会连累你们。\"
上校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没想到他的德语如此流利。阮昭骄傲地插话:\"江当年可是教会学校最优秀的学生,他会德语、英语、法语,还懂拉丁文呢!\"
\"有意思。\"上校摸了摸下巴,\"一个精通欧洲语言的...武术家?\"
\"家父希望我文武双全。\"江逾明苦笑道。父亲萧野送他去私塾,又让他拜沈知远为师学习西学,就是希望他能在这个剧变的时代立足。如今维新失败,师父被杀,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仿佛看穿他的想法,上校突然说:\"今晚我举办晋升宴会,昭昭缺个舞伴。\"
江逾明愣住了。
\"父亲!\"阮昭脸红着抗议,\"他才刚醒...\"
\"正因如此。\"上校意味深长地说,\"一个死人最需要的是新身份。不是吗,江先生?\"
天津租界的成衣店里,江逾明站在落地镜前,有些不自在地拉扯领结。纯黑的燕尾服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雪白的衬衫衬得他肤色越发苍白——那是失血和长期不见阳光的结果。
\"别动。\"阮昭踮起脚尖帮他调整领结,\"你穿西装真好看,像普鲁士的年轻贵族。\"
江逾明望着镜中的自己:短发、西装、锃亮的皮鞋...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持刀血战的武者形象相去甚远。维新变法失败后,镖局关门,师父逃亡,他有家不能回,如今竟要以这种面目重现世间。
\"我父亲说得对。\"阮昭轻声说,\"你需要新身份。今晚来的都是各国领事和商人,没人会想到菜市口的'死囚'就在他们中间。\"
江逾明沉默。他想起前世的女友,那个爱拉小提琴的姑娘。如果没穿越到这个时代,他们或许已经结婚生子。而现在,他成了清末的一个\"回回\",一个维新余孽,一个靠洋人庇护才能活命的逃亡者。
\"走吧。\"阮昭挽住他的手臂,\"宴会要开始了。\"
利顺德饭店的大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下,各国使节衣香鬓影,乐队演奏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江逾明端着香槟,恍惚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1898年的天津?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某个酒会?
\"江,跳舞吗?\"阮昭伸出手。
他机械地接过她的手,步入舞池。华尔兹的旋律中,江逾明忽然想起沈知远临刑前的话:\"变法虽败,但种子已播下...\"
阮昭的手温暖而真实。在这个荒谬的时代,或许这就是他仅能抓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