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八月初一,晨,琉球,那霸港。
海天之际,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色的薄纱,将波涛染成一种混沌的铅灰色。
港口的了望塔上,一名打着哈欠的萨摩足轻正揉着惺忪睡眼,例行公事地扫视着平静的海面。下一瞬,他的动作猛然僵住,瞳孔急剧收缩,嘴巴张大,却因极度的惊骇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野尽头,三艘巨大的舰影,如同从深海中浮出的恐怖巨兽,撕破了晨雾,已然逼近至目力可及的骇人距离!
那高耸的桅杆、巨大的船体,尤其是主桅上迎风猎猎招展、刺眼无比的“明”字旗与烈焰飞龙旗,无不昭示着其无可置疑的身份与来意!
大明王师!竟已兵临城下!
没有号角示警,没有使者通牒,甚至没有给港口守军任何反应的时间!
仿佛死神挥下的镰刀,冰冷而突兀!
“敌…敌袭!明…明国舰队!”那足轻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变调的尖嚎,连滚带爬地敲响了警钟!
“铛!铛!铛——!”
凄厉急促的钟声骤然炸响,如同丧钟,瞬间击碎了那霸港清晨残存的宁静!
然而,这预警来得太晚了!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明军舰队最前方的数艘重型炮舰侧舷,猛然喷吐出连绵不绝的炽烈火光!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九天惊雷,滚滚而来,瞬间压过了警钟,也压过了港口初醒的喧嚣!
一枚枚沉重的、冰冷的实心铁弹,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特有的凄厉呼啸,如同陨石天降,狠狠地砸入港口!
目标并非仓促起锚的战船,也非惊慌失措的人群,而是港区入口处那些仓促构建的木制栅栏、了望塔、以及几处疑似炮位工事的薄弱点!
木屑混合着碎石漫天飞溅!一座了望塔被直接命中支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倒塌,其上敲钟的士兵惨叫着坠入海中。
一段临水栈桥被炮弹撕碎,断裂的木板四处漂浮。
精心布置的障碍物在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积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恐慌,如同瘟疫,以爆炸般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港口!
“明军来了!快跑啊!”
“天朝大军杀来了!”
码头上正准备出海的渔民、卸货的苦力、乃至一些早起经营的商贩,瞬间炸开了锅!人们哭喊着,推搡着,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只想远离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风暴。孩童的啼哭、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与炮弹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谱写了一曲地狱般的混乱乐章。
一些有经验的、常年在刀口舔血的海商,反应则截然不同。他们脸色剧变,却并不盲目乱跑,而是迅速丢弃货物,招呼心腹伙计,如同地鼠般钻入熟悉的巷道,七拐八绕,迅速消失在一些隐蔽的、通往地下走私仓库或藏身密道的入口。他们深知,这种规模的官方舰队炮击,绝非寻常海盗劫掠,而是灭国之战的前奏!保命,是第一要务。
战争,以其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在这片曾经繁华喧嚣的贸易港口的每一个角落,无论贫富贵贱,无人能够幸免。
首里城临海的望楼之上,桦山久守一身漆黑具足,静立如松。
炮声初响时,他扶在刀柄上的手只是微微紧了一下,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他冷冷地注视着海面上那几艘不断喷吐火光的巨舰,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果然……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稳定,“陈恪……岂会真信那套宣战把戏?换做是我,偷袭过后,也只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根本不相信所谓的“八月初一誓师”后才会大举出兵的官方宣告。
在他先偷袭上海的前提下,任何正式的宣战都显得可笑。他早已断定,陈恪的真正攻击,必然远早于那个公开的时间表,以求最大的突然性。
此刻港外明军展现出的火力强度和进攻的果断,进一步印证了他的判断——来的绝对是主力,而且是志在必得!
“大人!明军炮火凶猛!前沿工事损毁严重!敌军小船正在放下,似要抢滩!正面压力极大!请大人速调援军!”一名浑身烟尘的武士狂奔上望楼,急声禀报,语气焦灼。
桦山久守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请求,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海面,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口中却下达了截然相反的命令:“传令!正面防线,依预设节节抵抗,迟滞敌军登陆速度,但绝不可浪战!所有预备队,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尤其是部署在港区北侧和西侧背面的守军,加强警戒,没有我的亲令,即便正面崩溃,也不得回援!”
那武士愕然抬头:“大人!这……正面危急,背面并无敌军啊!为何……”
“执行命令!”桦山久守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名武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恪此人,狡猾无比,岂会只有正面强攻一招?这猛烈的正面攻击,很可能仍是佯动!真正的杀招,必在别处!或许是想诱我调动背面守军,再以奇兵突袭我空虚之后!或许另有埋伏!在我看清他的全部意图之前,绝不轻易动用预备队,更不会削弱背面的防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尽管内心同样为正面的损失而滴血,但他深知,此刻的隐忍,是为了避免全军覆没的更大灾难。
此刻,那霸港地区的守军总兵力约为一万余人。
然而,桦山久守并未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深谙中国兵法“犄角之势”的精髓,将最精锐的五千名萨摩武士主力,并未全部投入那霸本岛,而是将其中的两千人,连同五百名附庸浪人,共计两千五精锐,部署在了与那霸港隔海相望、互为依托的中山岛上。
这支力量,是他预留的最大后手和反击预备队。
而在那霸本岛,守军总数约为九千人。
但这九千人中,真正的核心战斗力量,仅有两千余萨摩武士。
其余人手,则是由被收编的原汪直部下明人倭寇、以及琉球本地征召的守军组成,其战斗意志和可靠性,远不能与萨摩精锐相比。
桦山久守更将这五千人进行了纵深配置:正面迎击明军登陆方向的,约有五千兵力,其中精锐的武士只占了仅仅不到两成。
而在看似平静的港区北侧和西侧背面,他依然部署了足足三千人的重兵其中有三分之一都是精锐,严防死守,以防备他预判中极可能出现的明军奇兵。
正因为将相当一部分本就不多的精锐和兵力固执地放在了“可能”出现危险的背面,导致正面抗击明军抢滩登陆的力量被相对削弱,此刻在明军猛烈的炮火和精锐苏州军的突击下,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战线在不断向后压缩。
手下将领多次急报请求动用背面守军或中山岛预备队增援正面,皆被桦山久守严词拒绝。
他一意孤行,笃信自己对战场迷雾的判断。
“陈恪……你究竟藏了多少后手?你的主力,真的全部在此了吗?”桦山久守望着海面上那几艘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巨舰,眉头紧锁。
他身处信息的黑暗之中,对陈恪的总兵力、具体部署、后续计划几乎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上海开海后的富庶,只知道陈恪此人不简单,只知道月前那次照面般的偷袭中对方反应之迅速、反击之凌厉。
这种未知,加深了他的疑虑和谨慎,也让他宁愿承受正面的损失,也要死死握住那支预备队,守住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背面”。
他要在绝望中,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足以扭转战局的机会。
而此刻,明军的先锋部队,已经在炮火的掩护下,成功抢滩,登陆场正在扩大,激烈的白刃战开始在港口区的街巷中爆发。
硝烟弥漫,杀声震天。
那霸港的攻防战,在极度不对等的火力与信息差中,惨烈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