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高处，棠云婋蹲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看着女儿的行动。
凝霜则蹲在她隔壁。
棠云婋盯着正带着人吭哧吭哧爬陡坡的屋引无忧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傻闺女倒是回头看一看呀。
后边同组那些小姑娘脸都白了，裙角刮烂了也不敢吭声。
果然，没过多久下面就传来了屋引无忧傻眼懊恼的声音。
棠云婋看着这一幕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低声骂了一句：“该！让你独断专行。”
一旁的凝霜沉默了一下，难得主动开口：“郡主尚年幼，已强过许多同龄。”
“还不够。”棠云婋眯起眼摇了摇头。
“她往后要担的不是寻常闺阁的担子。光自己能打能冲听不见旁人的声音有什么用，那不成孤家寡人了？”
她想起军中那些因为刚愎自用而吃过亏的将领，眉头皱得更紧。
就在这时她看到女儿猛地回头看着那几个姑娘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紧接着又看到了屋引无忧和夏愿安的沟通。
虽然隔得远听不清具体说什么，那努力缓和的表情让棠云婋的嘴角一点点的翘了起来。
“这小兔崽子……”她低声嘟囔，语气却软和了不少，“总算还没笨到家。”
看着女儿不再一个人冲在前头，开始时不时回头学着听取意见，笨拙却认真地试图把五个人拧到一块儿去。
棠云婋心里头那点因为女儿独断而生的隐忧算是彻底落了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娘这番心思没白费”的踏实感，还有点“我闺女就是灵光”的隐秘骄傲。
“走吧，这边用不着咱们操心了。去看看别的组，别真让哪家娇滴滴的千金给吓出毛病来。”
棠云婋身形轻巧地跃向另一根树枝，动作干净漂亮。
凝霜无声跟上。
*
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在日落时分所有的姑娘们都抵达了棠云婋设置好的集合点。
棠云婋站在空地中央一块略高的石头上。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缓缓地扫过下方这一张张狼狈却生动的脸庞，将所有人的疲惫、狼狈、细微的互动以及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改变，尽收眼底。
片刻的静默后，她开口了。
“都回来了，一个不少。”
简单的八个字，却让许多姑娘鼻尖莫名一酸。
是的，她们都回来了。
靠自己，靠身边的同伴，从这片陌生的山林里带着满身的尘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回来了。
“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棠云婋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脏，乱，累，或许还有些后怕，跟早上出门时判若两人。”
不少姑娘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狼狈的自己，有些窘迫。
棠云婋话锋一转，声音里满是赞赏。
“但要我说现在的你们比早上那个坐在马车里光鲜却忐忑，彼此隔着无形的墙的你们强得多，也像样得多。”
她目光如炬，看向下方：“今天之前，你们或许觉得尚书的孙女和酒楼东家的女儿坐不到一张桌子上；侯府教养的小姐和木匠家的姑娘说不到一块去；郡主的命令旁人只需听从便是。”
“你们用门户、出身、规矩，给自己也给旁人画好了格子，定好了位置。”
不少姑娘，尤其是那些出身较高的千金贵女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
“但今天在这片林子里，那些东西有用吗？能帮你们辨认方向吗？能帮你们渡过溪流吗？能止住你们手上被荆棘划破的血，消去你们腕上被蚊虫叮咬的肿吗？”
一连串的问句让她们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能。”棠云婋把她们心里的答案说了出来，斩钉截铁。
“今天能帮你们的是你们学到的知识，是你们身边的同窗。”
她顿了顿，看着下方一双双渐渐流露出复杂思绪的眼睛，语气愈发严肃。
“皇后娘娘开设明德书院把你们聚到一起，不是为了让你们换个地方继续比谁家的门楣高，谁的裙子料子新，谁的规矩学得更像模像样。”
“是要让你们看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之外，人活着、做事、往前走靠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走下石头来到学生们中间，步伐沉稳。
姑娘们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一条路，目光追随着她。
棠云婋再一次开口：“答不上来？我告诉你们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实打实的本事，靠的是危难时伸过来的手，靠的是能把后背放心交出去的身边人。”
“今天，你们被迫把后背交给了彼此，或许笨拙或许慌乱，但你们走过来了。”
她重新走回空地前方，环视所有人，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
“从今天起，记住这种感觉。记住你们是如何拉着绳子帮同伴过河，记住是谁分给了你仅有的野果，记住是谁帮你处理了伤口，记住是谁在你快放弃时拉了你一把。”
“在明德书院里，你们是坐在同一间学堂听着同一位夫子授课的同窗。但更重要的。”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你们是这条女子求学、立身、甚至未来可能参与世事的崭新道路上最早的一批同行者。是可以用本事互相补益，用信任互相支撑的——战友。”
“战友”二字重重落在暮色四合的山林里，也落在每一个姑娘的心头。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外头会有更多的质疑、嘲讽、甚至阻拦。但至少在这里，在书院里，你们不该是彼此的阻碍，而应是彼此的后盾。今日林中的狼狈与互助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有人若有所思。
“好了。”棠云婋语气一转，重新变得干脆利落。
“考核具体情况明日会在书院公布。现在所有人上车回摘星山庄。热水、热饭、干净的床铺在等着你们。今夜好好睡一觉，也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那些话。”
在场的小姑娘们互相搀扶着上了马车，谁也没有开口更没有欢呼。
原本以为遭了这么大的罪之后能回去休息她们会无比开心，可此刻听完了王妃所言，她们心头竟然沉甸甸的。
这一刻，她们仿佛明白了书院设置那些课程的用意。
“琴棋书画礼乐”是给她们安身立命的雅名，“医与武”则是给她们最实用的本事。
书院让她们看到女子的人生不止困于后宅方寸之地，女子的价值也不系于父兄夫君的门第，女子的力量可以来自于自身的学识与能力。
她们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