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斧手推出了杨素,这让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的太子心里蓦然一动。
杨素是素与岳父隋国公杨坚交好的人,皇帝不会不知道。
这次的紫禁城平叛,杨素有功。
按道理,杨坚求情,宇文宪求情,宇文孝伯,窦毅,
在皇帝面前他们都是属于重量级的人物。
皇帝就是再坚持,怎么样也不会不给太子妃的父亲,还有那大冢宰宇文宪一个面子。
单单为一个请封的事情,和杨素今日的冒犯君威就被推出受死,
与皇帝平常一向宽宥臣下的风格大为不同。
父皇在盛怒之下,没有人能救得了这刀下之鬼。
就像当初,皇帝因太子和六皇叔的一言之戏怒焚上善殿,连亲生骨肉都能痛下狠手。
可那何泉匆匆离开了大殿,路过太子身边时,却分明意味深长地看了太子一眼。
陈柏然这是要有多少心窍,才跟得上这看不见摸不着,一切都在揣测和琢磨中的微妙节奏。
这朝堂机关重重,令人身心疲惫。
一招失算,便是满盘皆输。
朝臣们该出手相救的已然各尽其能,未有所动者,恐亦不会再有动作。
而此时,何泉为何匆匆离殿,他的眼神送来的又是怎样的信息呢?
陈柏然不由看向了老师颜之仪,但见他老人家微微地颔首。
这便是要皇太子出马的意思?
这么多朝臣求情都没有用,难道皇帝是有意在等太子发声么。
有什么能比从天子的刀下救出死人,更让人记住的事情呢。
杨素虽然曾是父皇最痛恨的权臣宇文护所重用之人,
可他毕竟的确有过人之能,是社稷的栋梁之材。
他是隋国公的人,因为他父亲的枉死一向也与宇文宪不睦。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此时伸一把手,想他未来一定能为己所用。
“父皇!” 陈柏然终于在百般斟酌后,立起了身。
“怎么?太子也有异议?” 那宇文邕仿佛一直等着太子有反应。
在皇帝的心里,这杨素虽然听说是能臣,但天子从来都没有正眼瞧他过。
因为他曾是被权臣重用过的。皇帝忌讳。
自宇文护伏法后,他早就被皇帝视若无人地边缘化了。
可这次紫禁城平叛,此人的征战之才再度展露锋芒,
倒是让皇帝没想到的是,没有了宇文护,他和隋国公居然又走到了一起。
虽然相士赵昭给杨坚的相面,解了皇帝心中的疑虑。
可是朋党之祸不得不防。
处置杨素,本来就是皇帝借题发挥,敲山震虎的意思。
可他也知道,杀了杨素并不能给他的天下带来什么好处。
贤臣难求,良将难觅。
与其把这个好人留给杨坚和宇文宪去做,还不如留给自己的亲儿子。
也好为太子的未来,谋一个心甘情愿,鞠躬尽瘁的忠贞之徒。
看见皇太子起身,皇帝心中总算欣慰着欠了欠身,开始洗耳恭听他会说些什么。
“父皇!儿臣的侍读老师颜之仪曾给儿臣研说过《左传》。”
“儿臣记得《左传》里曾有个染指于鼎的故事。”
“春秋时,楚人进献给郑灵公一只硕鼋。灵公决定烹饪后分赐给大夫们品尝。”
“恰逢郑国大夫公子宋和子家去见郑灵公。不料刚进宫门,食指大动。”
“公子宋颇为得意,便对子家说:以往每当他这食指动起来,总能尝到新奇的美食!”
“两人进宫后,果然发现灵公面前,厨子正在分鼋。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那郑灵公得知内情后,颇为不悦。”
“众人皆得赏味,却有意冷落了公子宋。”
“没有得到赏赐的公子宋因此而怒,愤而染指于鼎,尝之而出。”
“最终导致了君臣猜忌,互相杀伐。造成了郑灵公国破身死,国家陷于水火。”
“此事虽小,起于口腹之欲,却带来了最恶的结果。”
“儿臣以为,父皇一向仁慈为怀。定不是气量狭小,喜于调戏臣下之郑灵公。”
“杨素也并非心胸狭小的公子宋。”
“他屡次上表为父请封,是为忠孝。虽逞口舌之快触犯龙颜,但刚直之人却罪不至死。”
“旌表老臣,对于臣子是为大事,而对于君王却是小事。”
“有才能之人当不拘小节而用。”
“因小失大,才是朝廷的损失。”
“故儿臣恳请求父皇,饶过杨素。使天子恩宠能泽披忠义,必不让其受辱。”
太子的诉求,并未着眼于杨素本身,而是基于治国之理念。
道貌岸然,竟让皇帝无法反驳。
这让太子的老师颜之仪闻听,躲在一边偷偷自乐着,捋着海下的白须,一边暗暗点头。
宇文邕看在了眼里,暗喜在了心头。
他的太子,终于长齐了羽毛,开始露出了狡猾的面容。
“如此,既然太子也肯为杨素求情,来人!便将那杨素赦了回来吧。” 他沉声说道。
被剥去了官衣的杨素狼狈地被送回了朝堂。
耳边闻听着天子威严的声音。
“杨素!你冒犯君威,本当就死。幸有皇太子与众臣为你求情。”
“朕不是没有法度之人,念你初犯,便赦了你死罪。”
“朕闻听你曾研精不倦,多所通涉。尤善属文。”
“便赐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蜀国公卫元嵩,上表废除佛教。联有意召集天下僧侣前来辩佛,你片时但拟一套圣旨来看。”
皇帝的金口玉言和突然而来的恩泽,让杨素摸不着头脑。
眼见着伺候笔墨的黄门送上了纸笔,他只得略略思绪,一挥而就。
那召集议佛的圣旨初稿,送在了皇帝的眼前。
笔锋凌厉,行云流水,让宇文邕顿时对杨素刮目相看,不禁心中暗自赞叹不已。
想来昔时,宇文护重用他是有道理的。
“果然文词华丽,下笔成章。你若好好努力,不愁日后没有荣华富贵啊。” 皇帝放下了那稿满意地说。
“陛下!臣杨素顶撞圣上有错,实为惶恐。”
“只是臣忠心在君,并无杂念。只怕富贵来逼臣,臣却无心谋取富贵。”
“臣只求陛下旌表臣父,并无有其他妄想。求陛下成全。”
“如此。朕便答应了你。只是这封赏,联替你记着。待得你将来为朝廷立功之时,一并予取。”
朝会散了,杨素的请封之事总算告以了段落。
朝堂的水深火热,让太子不由心生唏嘘。
原来在天子的面前,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命悬一线,弹指在须臾之间。
怪不得古人一直说,伴君如伴虎。
即使他是皇帝的亲儿子,在父皇面前,照样都惶惶如恐。
如果他的太子之位稳固,他的未来也便将是和父皇一样。
变成人人敬畏,令人捉摸不透的那只虎,可他并不愿意这样。
太子的车马,依旧旌旗猎猎地碾过了玄真观前的林地。
陈柏然在晃动的轿辇里神思大动,
却突然听见前方王端飞奔而来,口中大呼着:“殿下,杨将军来拜。”
陈柏然惊讶地撩开了车帘,却见迎面匆匆而来的杨素,见到太子撩衣正冠噗通跪倒在地。
“殿下!杨素特来拜谢殿下救命之恩!” 他五体投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