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时,晚餐终于准备停当。主人在葡萄架下支起木桌,摆好条凳。竖爷和三恒将热气腾腾的饭菜与那篮鲜果一一端来。主人又抱来一坛酒,泥封刚启,醇厚的果香便飘散开来。
“大叔,您这儿还能酿酒?”三恒盯着酒坛,满脸疑惑,“我怎么没见着酿酒的地儿?”
主人笑着拍开坛口:“这是从谷外村子换来的葡萄美酒。我走南闯北,这般滋味的可不多见。待会儿你们定要多饮几杯。”
天光又暗了几分,藤蔓间的光影越发朦胧。三人却浑不在意,就着暮色举箸畅饮。酒过三巡,竖爷面颊微红,话渐渐多了起来。
“阁下学识渊博,而且正值壮年,为何会隐居在这胡邦夷地?”竖爷借着酒劲问道。
主人闻言,将酒碗重重搁在桌上,碗底与木桌相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竖爷:“老弟,你这话问得很奇怪,隐居跟年龄学识有啥关系。至于西域这地方,也不能说是胡邦夷地。西域离昆仑山不远,昆仑山是黄帝住的地方,这西域自古以来便是我们华夏的领地。只是后来黄帝的子民后裔沿着黄河迁移到了现在的中原,这地方远离中原,慢慢地夷狄化了。”
“原来还有这一层道理,听了阁下的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竖爷闻听此言,举碗敬主人道。
“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其实华夏又怎么样?夷狄又怎么样?除了外貌、语言、服饰、风俗习惯这些外在的不同,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一样有七情六欲,有生老病死,大家都是普通的人类而已,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主人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接着笑道。
主人的一番话,让竖爷讶异得瞪大了眼睛,竟一时语塞。正在咬着一个梨的三恒接过话头愤慨道:“大叔,你怎么这么说话啊!我们华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夷狄之人野蛮未化,怎么能够把他们和我们相提并论!”
主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啧!啧!小兄弟,你是刚当兵的吧?不错,一个小娃娃也有这么大义凛然的大道理,真不愧是我们大汉的士兵啊!”
三恒却并不领情,“哼”了一声。不过主人毫不在意,依旧笑嘻嘻地端起酒杯对竖爷和三恒说道:“来,喝酒!喝酒!”竖爷端起酒杯陪着主人一饮而尽,三恒没动酒碗,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前两次醉酒的经历,让他对酒望而生畏。
“小兄弟,你是哪里人啊?看你年纪应该不到二十吧,怎么这么小就来当兵了?”主人继续对着三恒说道。
“他是我外甥。自小无父无母,现在成年了,因在家乡无所事事,便来西域寻我。我央求长官收留他,于是便被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得以跟在我身旁。我们是长安城郊人。”三恒刚要开口,竖爷抢先回道。
“两位原来是长安人!我曾在长安呆了整整十年,跟两位可以算是同乡了。”主人兴奋地说道。
“您在长安是做什么的啊?长安城那么繁华,怎么跑到这里来隐居?”三恒不解地问道。
“这个说起来话长。不过现在时间尚早,我就给你们讲下我的故事。”主人放下酒碗,眼神忽然变得悠远。
三恒见有故事听,立马来了精神;竖爷也来了兴趣,坐直了身体。
主人继续说道:“我出生于东海郡一个官宦家庭。父母老来得子,就我这么个独子,自然是百般呵护,满怀期待。他们想让我读书识礼,将来能像我父亲一样走上仕途,然而我却自幼痴迷神仙方术,向往能像黄帝一样登天成仙。”
主人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继续道:“我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修道上,去山中求道,去海上访仙,却始终一无所获。十八岁那年,父母带着遗憾相继过世,留下我孤零零一人。”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虽然失落迷茫,但我对修道始终不死心。后来听闻长安城多有异人方士,有些还遇见过真仙,我便变卖家产,前往长安。”
“在长安,我很快就结识了几位方士。其中有个叫三工的,据说是东方朔的徒弟,他待我很是亲厚,我便拜他为师。长安城的方士们个个来头不小:有自称活了八百多岁、见过褒姒的;有说在东海遇见过安期生,还得赠一颗大如瓜枣的;还有号称能隔空取物,将几千里外的岭南荔枝瞬间挪到长安果园里的。至于那些会穿墙、能喷火、善点石成金的,更是不胜枚举。
我师父三工最擅长炼丹制药。我在长安一住就是十多年。这期间,那位‘八百岁’的老者某日一病呜呼;那个会隔空取物的,有次从鱼腹中取出绢书献给皇帝,结果被发现绢书上的字迹是他自己的,因此被处斩;那个吃过安期生大枣的,有回不慎落水,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捞上来时,已经腹胀如鼓,溺毙多时;而我师父也在一次炼丹时,因丹炉爆炸而殒命。
十年间,我看尽了骗局幻术,识破了谎言伪装。虽然身处繁华长安,内心却愈发孤独。修道无成,我又陷入迷茫,却始终不死心。后来听说昆仑乃万山之祖,是仙人在人间的落脚之处,于是我便决意西行,前往昆仑寻仙。
昆仑究竟在何处?我无从知晓,只知它隐于西方群山之中。当年汉武帝听罢张骞所述西域见闻,便认定于阗南山即是昆仑。此说虽未必可信,倒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我孑然一身自长安西行,穿越茫茫戈壁,踏过滚滚流沙,终至西域于阗。在于阗南山中苦苦寻觅整年,却始终未见仙踪。但我并未就此放弃,继续在西域群山间辗转探寻。经年累月,我登临无数险峰,踏遍千山万壑,昆仑仙境依旧杳无踪迹。
后来在桃槐国西境的葱岭上,偶遇一位隐居的老头。他告诉我,昆仑本是天帝居所,自绝地天通后,便已从人间消隐。老头言道:‘修仙何须觅昆仑?’声称愿授我仙术。起初我自是不信——这些年来,我见过的江湖骗子实在太多。但十余年漫无目的的追寻,早已令我身心俱疲。最终,我选择留下。
我早已不在乎是否受骗,只求能暂得安宁。就这样,我在老头处平静地度过了些时日。直到某天,我突然怀念起尘世喧嚣,便向老头辞行。
此后,我未返中原,而是在西域各地游历。三年前偶然发现这处幽谷,便在此定居至今。”
主人说完,仰头饮尽碗中酒。竖爷陪饮一口,疑惑道:“阁下在西域已有多少年头了?”
主人屈指细数:“四十多年了。”
正啃着梨子的三恒闻言呛住,瞪大眼睛:“大叔,您喝醉了吧!看您年纪不过四十出头,怎会在西域四十多年?”
主人抚须大笑:“我是一个方士啊!”
“方士又不是神仙,难不成你还长生不老?尽会唬人!”三恒毫不客气地嚷道。
主人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地转开话题:“不说我了,说说你们吧。来西域多久了?”
竖爷正暗自思忖,闻言赶忙答道:“我是从其他驻地调来的,到西域不足一年;这孩子来得更晚,才三个月。”他对主人的来历和那位葱岭隐者充满好奇,又不愿多谈自己,便顺势问道:“敢问阁下,那位桃槐国西境葱岭上的隐者,可曾传授您修仙之法?”
主人正欲答话,听闻竖爷问及修仙之事,顿时眉开眼笑:\"原来你也对修仙感兴趣!若你想寻那老头,我倒是可以写封引荐信。那老头脾气古怪,不过总该给我几分薄面。哈哈!\"说着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竖爷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
天色在三人的闲聊中彻底黑了下来,葡萄藤的缝隙间星星已经眨起了眼睛。主人止住笑声,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去休息了。你们俩帮忙收拾下这里,收拾完就去灶房那边休息吧。明天早上,我送你们出谷。”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径直朝崖壁下的石屋走去。
第二天清晨,用过早饭,谷中尚未洒满阳光,竖爷便向主人请教出谷之路。主人指着树林方向说道:“林中另有一处山洞,穿过山洞便是一个林木茂密的狭长山谷。走过树林就是河滩谷地,沿河谷再行五六里,就能走出赤石山了。”
临行前,主人突然对三恒说:“小兄弟,将你包里的雪菊给我可好?我用药丹与你交换。雪菊对你们不过是普通补品,我这丹药却能快速治愈非致命创伤,对你们更有用处。”
三恒疑惑道:“雪菊是什么?”
主人看着他的背包微笑道:“形似菊花,是种珍稀药材。”
竖爷面露讶色,三恒更是吃惊:“您说的是古丽恰花?我包里确实有几朵,但您何时翻过我的行囊?”
主人朗声笑道:“这花采摘不过数日,余香犹存,何须翻看?”
三恒望向竖爷,沉默不语。竖爷踌躇片刻,赧然道:“承蒙阁下相助,本应奉上此花。只是我们失了马匹,此去乌垒路途遥远,盘缠所剩无几……花可以给您,但不知能否以银两相换?丹药我们就不要了。”
主人笑道:“银两我是没有的。不过可以多赠你们一盒丹药。这丹药在交河城药铺,能换不少银钱。”
竖爷虽心存疑惑,却不好多言,只得对三恒说:“把古丽恰花拿出来吧。”三恒依言取出五朵花交给主人。
主人很快取来三个檀木小盒,郑重道:“每盒十二粒。此药炼制不易,重伤时服一粒即可,切莫浪费在皮肉小伤上。”竖爷收下药盒,让三恒随身带一盒,自己收好另外两盒。
天光微亮,主人已为二人备好干粮,亲自引路。穿过果林,向右前方行约半里,来到一处崖壁前。两株枝繁叶茂的苹果树后,果然藏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小洞口。
竖爷与三恒拱手作别,依次钻入洞中。正要前行,忽闻主人在洞外喊道:“昨日说要给你们写引荐信,险些忘了这事。信就不写了,他日若寻那桃槐国西境葱岭山谷中的怪老头,出示这丹药即可。对了,那老头自称‘桃道人’。”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爽朗笑声在洞中回荡。
竖爷回首道谢,与三恒继续在幽暗的洞中前行。潮湿的岩壁蹭着衣袍,前方隐约透出微光,指引着出谷的方向。
岩洞并不长,两人很快爬到尽头。洞口距地面约有三丈高,幸而洞旁生着一株参天古槐,茂密的枝丫不仅完全遮蔽了洞口,更有几根粗枝直接伸入洞中。竖爷与三恒攀着树枝下到地面,眼前是一片幽深的槐树林。
林中古木参天,浓密的树冠遮蔽了阳光,使林间格外昏暗;粗壮的树干交错林立,阻隔了视线,更显幽深难测。借着微光前行约两刻钟,前方突然明亮起来——他们已来到树林边缘。
再行数步,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山谷展现在眼前:清澈的河水蜿蜒流过谷地中央,两岸是水草丰美的沼泽,成群的水鸟正在浅滩觅食。沼泽边缘环绕着茂密的树林,如同天然的城墙,沿着河岸向远方延伸。
竖爷示意三恒紧随其后,二人沿着林缘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沼泽地泥泞难行,每迈一步都需费力拔足,所幸一路平安无事。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脚下渐渐坚实,泥泞消退,前方谷口已然在望。
那谷口甚是开阔。右侧崖壁下一片葡萄园郁郁葱葱,园旁坐落着一个黄土垒就的村落。村前直至河岸,是一片广袤的农田。见到人烟,二人不禁喜上眉梢。
“看来已到车师地界了。”竖爷语气中透着欣慰。
“咱们去村里问问路,顺便歇歇脚吧!”三恒迫不及待地建议道,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