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老王头,最近略有些心烦。
他媳妇儿勤快,十里八乡都夸贤惠。每日晌午,她都准时用个不大不小的土陶罐子,装着饭食送到田头。老王头干的是力气活,胃口自然不差,每次都吃得呼噜作响。吃罢,罐子就随手搁在田垄边,想着媳妇儿傍晚来收。
怪就怪在这儿。一连数日,媳妇儿拿回家的罐子,里面别说剩粥,就是粥油星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罐壁光溜溜的,比老王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还显亮堂。
“哪个馋嘴的,连锅底都给我舔了。”老王头心里嘀咕,又有些好笑。他媳妇儿也纳闷:“莫不是田鼠?”老王头摇头:“田鼠哪有这本事,还能把罐子抱起来不成?”
这日,老王头留了个心眼。午饭扒拉了一半,故意剩了些稠粥,然后靠着田埂,戴着草帽,假寐起来,眼皮却偷偷掀开一条缝,盯着那罐子。
日头偏西,暑气渐消。一道黄影倏地从草丛里钻出,贼头贼脑,正是只狐狸。它先是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见老王头“睡”得沉,便放了心,一溜小跑窜到陶罐边,熟门熟路地把脑袋探了进去。
“好你个小东西,果然是你。”老王头心头一乐,蹑手蹑脚抄起身旁的锄头,弓着腰,一步步摸了过去。“看我不给你个教训。”
他估摸着距离,抡圆了锄头,对着那狐狸毛茸茸、撅得老高的屁股,就想轻轻吓唬一下。
哪知狐狸耳朵尖,听到风声,猛地一激灵,“嗷”地一声就想蹿。脑袋是拔出来了,可那陶罐,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不偏不倚,竟“喀”一声牢牢套在了它颈脖上,像顶了个滑稽的泥盔。
狐狸眼前顿时一团漆黑,顶着个罐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在田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老王头瞧着它那狼狈样,乐得差点岔了气。
“哐当。”罐子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应声而碎。狐狸总算摆脱了束缚,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
刚一定神,就见老王头扛着锄头,咧着嘴,正大步流星地追过来,口中还“嘿嘿”笑着。狐狸吓得一哆嗦,哪还敢耽搁,立刻夹起尾巴,连滚带爬,一头扎进山林,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老王头笑骂几声,也就把这事当个乐子丢开了。
一晃数年,这事早被老王头忘到九霄云外。
山南边有户姓钱的大户人家。钱员外家中有女,年方二八,本是娇俏可人,近来却像是中了邪,时常披头散发,口出疯话,指东打西,闹得合家不宁。
钱员外急得火上房,遍请名医道士,烧香拜佛,符水丹药,使尽了法子,小姐的疯病却不见半分起色。那些有些道行的,都说小姐是被狐狸精缠上了,可谁也奈何不了那狐仙。
一日,那狐仙又附在小姐身上,用小姐的口,声音却妖媚尖细:“咯咯,那些黄纸画的鬼画符,还有那些臭道士臭和尚的破锣嗓子,本仙姑听着都嫌烦。”
钱员外愁眉不展,小姐却趁着片刻清明,试探着哄它:“仙姑法力高强,自然不惧这些。只是不知这世间,可有仙姑曾经忌惮过的人或事物?”
那狐仙大约是被奉承得舒坦,又或是觉得凡人无知,得意洋洋地开了口:“要说怕嘛,倒也真怕过一回。那是好多年前了,本仙姑那时道行尚浅,在北山那边觅食,饿得眼冒金星,见田边有个陶罐,便想去讨点残羹冷炙。谁知被一个戴大破草帽,手里抡着个弯脖子铁家伙的黑脸汉子,追得魂飞魄散,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啧,现在想起来,心口还突突跳呢。”
小姐将这话一字不落地记下,待狐仙退去,立刻告知了钱员外。钱员外一听,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眼中放出光来:“戴草帽,使唤弯脖子铁家伙的汉子?北山?”他立刻吩咐下去,重金悬赏,务必找到此人。
可北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村落也有好几个,一时半会儿哪里寻得到。
事情也巧,钱家有个老仆,一日奉命到山北村子采买。席间闲聊,便将员外家这桩奇事当成谈资说了出来,只为博众人一笑。话音刚落,同桌一个正在啃猪蹄的庄稼汉“噗”地一声,连肉带骨头都喷了出来,他一抹嘴,一拍大腿:“哎哟!你说的这人,这事,怎么跟我当年在田里吓唬狐狸的景况一般无二?”
仆人一听,眼睛都直了,赶紧凑上去细问。三言两语一对,这不正是当年的老王头嘛!
仆人当下连采买的活计都顾不上了,一路小跑赶回钱府报信。钱员外闻讯,喜出望外,亲自带着厚礼,车马仆从,浩浩荡荡来到山脚下老王头家中,一见面就差点要行大礼,口称“活神仙”。
老王头被这阵仗唬了一跳,听完缘由,连连摆手:“员外爷,您可抬举我了,莫拿我这庄稼老汉开涮。天底下的狐狸多了去,哪能就那么巧是同一只?再说,它如今都成了精怪,我一个土里刨食的,哪是对手。”
钱员外哪里肯放,只差声泪俱下,将女儿如何受苦,家中如何不宁细细说了一遍,又将礼品奉上。老王头媳妇在旁边听着,也有些心软,劝道:“当家的,就当是积德行善,去看看也无妨。”
老王头被缠得实在没法,又见钱员外情真意切,心中也泛起一丝古怪的念头:“莫非真有这等巧事?”他叹了口气:“罢罢罢,死马当活马医,我便随员外爷走一趟。只是先说好,成与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钱员外大喜,连声道谢。老王头依着当年的模样,寻出个旧草帽戴上,扛起那把用了多年的锄头,跟着钱员外一行人往钱府而去。一路上,他心里也七上八下,不断琢磨这事透着的蹊跷。
到了钱府小姐的闺房外,里面隐隐传来些疯言疯语。老王头定了定神,他本就是个胆大的,此刻反而生出几分豪气。
他猛地推开房门,一步跨了进去,将锄头往青石板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呔!你这大胆泼狐!还敢在此处作祟!”老王头瞪圆双眼,声若洪钟,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屋里原本还在念叨的小姐身子一僵,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尖叫,竟不是小姐平日的声音。
老王头见状,心中有了底,更是装出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好你个孽畜!当年俺老王一时心软饶了你,你却不知悔改,今日还敢祸害良家女子,看我不好好炮制你!”
话音未落,只听床底下传来带着浓浓哭腔的哀求,声音又尖又细:“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小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好汉!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滚!快快给我滚!若再让我在左近瞧见你的影子,定要扒了你的狐皮,打断你的狐腿!”老王头又是一声暴喝,顺势将锄头举了起来。
钱员外和小姐在旁都看得分明,一道淡黄色的虚影“嗖”地从床底蹿出,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从半开的窗户逃了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姐身子一软,倒在钱员外怀里,悠悠醒转,眼神已恢复清明。
钱府上下,自此风平浪静,再无怪事。钱员外对老王头感恩戴德,奉上重金,老王头却只收了些许意思意思。
回到家中,老王头坐在炕上,端着碗酒,自己也乐了:“嘿,真是奇了。这年头,咱一个种地的,没曾想,还兼了个降妖捉怪的差事。”他咂咂嘴,又灌下一口酒,心里琢磨着,明日下地,那锄头使得怕是要更顺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