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日,春雷初响,余威犹在。王生在晨露未曦时从噩梦中猛然惊醒,额间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浸透了里衣,黏腻的触感令他浑身不自在。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床头悬挂的那柄桃木剑上,只见那桃木剑泛着暗红之色,宛如凝固已久的鲜血,在氤氲的晨雾中竟微微颤动,仿佛有灵,无声诉说着往昔遭遇的种种凶险。那剑身的纹路,似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在朦胧中若隐若现,直看得王生脊背发凉,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久久无法平复。
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陈氏端着药碗迈着细碎的步子缓缓走进来。她发间别着的银簪,还是成亲时的旧物,历经岁月却依旧在晨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恰似她温婉的性情。她的步子极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房间里潜藏的某种未知存在。可碗中药香却不受束缚,袅袅升腾,弥漫开来,苦涩中带着一丝安心的气息,钻入王生的鼻腔。
“昨日道士送来符水,说要连喝七七四十九日。”陈氏在床边坐下,轻轻吹凉药汤,眼角的细纹里藏满了疲惫,那是日夜操劳与担惊受怕留下的痕迹。她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轻声道:“那密室......”话未说完,王生已猛地扑上前,紧紧将她拥入怀中。窗外,桃花正盛,花瓣纷飞,如细雨般飘落,铺满一地碎红,恰似命运撒下的劫后余烬,凄美而又苍凉,见证着这对夫妻劫后重逢的不易。
自那之后,每月初一,王生必定会前往三清观上香。道观内,青烟袅袅升腾,与檀香、烛火的气息交织缠绕,本应是让人宁静安神的所在,可王生的心却始终高悬,难以放下。他跪在蒲团上,对着三清神像虔诚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可思绪却常常飘远,回到那些不堪回首的恐怖过往。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缓缓流逝。一日,王生在清扫祠堂时,于堆积如山的旧书堆里,偶然翻出一幅丹青侍女图。展开画卷的刹那,他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画中,正是那令他魂牵梦绕又恐惧万分的剖心女鬼。只见那女鬼眉眼如画,肤若凝脂,本该是倾国倾城的容颜,唇角却挂着一丝诡异至极的笑,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她手中捧着的人心还在渗血,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洁白的裙裾上晕染开一朵朵妖异的花,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
刹那间,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裹挟着滔天巨浪,铺天盖地般向王生袭来。二十五次轮回被剖心的记忆,如同一把把锋利的钢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心脏。王生只觉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眦睚欲裂间,他痛苦地抱头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再次浸湿衣衫,仿佛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痛苦不堪的轮回之中。
最初,恐惧如浓重的黑雾,将他彻底笼罩。他瞪大双眼,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仿佛看到无数恶鬼在眼前张牙舞爪,耳边回荡着凄厉的惨叫与阴森的笑声。紧接着,恐惧化作癫狂,他双手疯狂地撕扯着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而又绝望的嘶吼,声音嘶哑而又凄厉,似要将心中的恐惧与痛苦全部宣泄出来。渐渐地,癫狂被麻木取代,他眼神空洞无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只是机械地颤抖着,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而后,麻木又转为深深的无奈,他嘴角向下耷拉着,满脸写满了绝望,泪水无声地滑落,却已哭不出半点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痴呆疯傻的状态。他眼神涣散,目光呆滞,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话语含混不清,不知在说着什么。时而傻笑,时而痛哭,仿佛彻底迷失了心智。可就在这混乱不堪的思绪中,万千情绪与记忆却渐渐汇聚,最终化作一抹释然的苦笑。那笑容里,有对过往的悔恨,有对重生的庆幸,更有对心魔消散的解脱。至此,那因贪婪而生的心魔,在这一刻终于尽数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他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却又坚定,将那幅丹青侍女图投入火盆。火焰瞬间将画卷吞噬,画中女鬼的面容在火舌的舔舐下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缕青烟。王生静静地伫立在旁,目光平静地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燃烧,直至彻底化作灰烬。
一阵微风从窗棂间悄然吹入,卷起几片灰烬,在空中打着旋儿。这阵风,仿佛也吹散了萦绕在他心头许久的阴霾。王生抬眼望去,只见陈氏正在庭院中忙碌,身影单薄却又坚韧。看着她的背影,王生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在他深陷绝境之时,不离不弃,拼尽全力为他争来一线生机。
这一刻,王生如醍醐灌顶,彻底想通、了悟。往昔那些沾花惹草的荒唐心思,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自此,他彻底摒弃了过去的浪荡心性,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家庭与陈氏身上。他开始用心经营生活,体贴关怀陈氏,成了远近闻名的好丈夫。乡亲邻里看到他的转变,都纷纷称赞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其中的辛酸与痛苦,那痛不欲生的二十五次剖心轮回,只有王生自己知晓。这劫后余生的珍贵,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时刻提醒着他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