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细雨初霁,王宅庭院里青砖洇着黛色水痕,廊下紫藤垂着珠串般的花穗,沾着晶莹雨珠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王太常负手穿过九曲回廊,青石板上还留着几瓣被雨打落的海棠,忽听得东跨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抬头时,只见一团雪白绒球裹挟着破空之声,直直朝他面门飞来!
那是小翠用素绢缝制的蹴鞠,内里塞满新采的木棉,外沿缀着三十六枚银铃铛。此刻铃铛撞出清脆声响,王太常躲避不及,额头顿时红了一片。循声望去,只见月洞门内,身着鹅黄比甲、外披淡蓝绡纱的小翠正拽着婢女春桃的衣袖,绣鞋尖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像受惊的小鹿般往假山后躲去。春桃生得眉目如画,月白色襦裙系着茜色绦带,鬓边斜插的玉兰随着跑动轻颤,娇俏地回头张望。
而王元丰却浑然不觉父亲的怒意,月白锦袍下摆沾满泥渍,腰间挂着的玉佩叮当作响。他发冠歪斜,乌发散落肩头,面如冠玉的脸庞涨得通红,澄澈的眼眸只盯着滚动的蹴鞠,口中念念有词:“球儿莫跑,待我抓住你!”那副模样,倒像个追蝴蝶的稚子。王太常怒从心头起,弯腰捡起块碎石朝儿子掷去,石子弹在元丰膝弯,他“哇”地一声跌坐在地,白玉般的脸颊蹭上污泥,委屈地大哭起来。
这哭声惊得廊下栖息的画眉扑棱棱飞走。王太常余怒未消,拂袖直奔内宅,将此事告知夫人。雕花木床上,嵌着螺钿的妆奁半敞着,夫人正对着菱花镜簪珠花,闻言玉簪“当啷”掉在妆台上:“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
待夫人赶到小翠院落,只见雕花槅扇半开,阳光透过湘妃竹帘洒在青砖地上,碎成金箔般的光斑。小翠倚着梨木榻,月蓝襦裙绣着并蒂莲纹,腰间系着的白玉双鱼佩随着晃动轻碰。她正用银挖耳簪在挖床榻缝隙,垂落的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任夫人如何责骂,只拿绢子绞着裙角,像春日里随风摇摆的弱柳。
待夫人转身离去,小翠立刻像只欢快的百灵鸟跳起来,从檀木匣里取出胭脂水粉。元丰还在抽抽搭搭抹眼泪,却被她按在绣墩上。鹅黄披帛轻扬,小翠指尖蘸着口脂,在元丰脸上点出腮红,又用黛笔给他描了夸张的八字眉,最后将绛紫色花钿贴在他眉心,拍手笑道:“看!我的霸王将军!”
元丰被逗得破涕为笑,澄澈的眼眸弯成月牙,突然指着小翠鬓边的珍珠步摇,喃喃道:“我好像见过……在云里,有个穿蓝衣裳的姐姐,拿着会发光的珠子……”他皱着眉努力回忆,白玉般的面容染上困惑。
小翠的手猛地顿住,耳坠上的珍珠晃出细碎光影。她想起昨夜梦中,云雾缭绕的瑶台之上,身着月白法衣的仙童手持琉璃灯,对她露出同样懵懂又纯净的笑容。喉间发紧,她强笑着将一枚糖渍栗子塞进元丰口中:“又说胡话了,这珠子凡间处处可见呢。”
“不是!”元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腕间银镯相撞发出清响,“我记得姐姐的眼睛,和你一样,看我的时候……像看星星。”他歪着头,幼稚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翠感觉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抚过元丰眉心花钿,轻声道:“或许上辈子,我们真在云端见过。你是捧着玉露的仙童,我是守着蟠桃园的小仙娥……”她故意将语调拖得长长的,像在讲哄孩童的故事,可眼中却泛起薄雾,“只是后来云雾散了,我们便迷了路。”
“那我们现在找到彼此了!”元丰突然兴奋地拍手,眼中泛起光亮,“就像捉迷藏!我就知道,小翠是最好找的!”他伸手去够小翠头上的雉羽,却不小心扯松了她的发带,淡蓝的发丝如流云般倾泻而下。
小翠任由发丝垂落,突然执起琵琶,拨动琴弦奏出空灵曲调。乐声中,她半掩朱唇低吟:“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弦音一转,变得欢快起来,“快些扮作沙漠人,莫辜负这好春光!”
窗外,暮色渐浓,院中的海棠树在晚风里摇落几瓣残花,正落在小翠发间,倒像是特意簪上的头饰。王太常夫妇躲在回廊转角,看着儿子儿媳笑闹的身影,相顾无言。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这痴儿,自从有了小翠,倒像换了个人似的。”王太常捋着胡须,眼底满是无奈与宠溺:“罢了罢了,只要他们欢喜,由着去吧。”月光爬上雕花飞檐时,屋内的笑声依旧此起彼伏,惊起了栖息在梧桐树上的夜枭,也惊起了两人心中,那被岁月尘封的,关于琼楼玉宇的零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