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柳絮如碎雪般纷扬,沾惹着朱门黛瓦。王宅西跨院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落在九曲回廊的汉白玉栏杆上,又被穿堂风卷着掠过湘妃竹榻。王元丰斜倚在榻上,月白云锦长衫领口的银丝流云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腰间那枚蒙着薄尘的杏形玉佩,正是与小翠分别时的旧物。案头宣德炉飘出袅袅龙涎香,青烟缠绕着窗外斜射而入的夕照,将菱花镜前的钟虞镀上一层暖金。
她今日身着茜色蹙金襦裙,外披藕荷色蝉翼纱衣,每走一步,裙摆上的金线牡丹便流光溢彩。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描眉的动作轻轻颤动,那茉莉香与狐息交织的气息,竟与记忆中小翠的味道分毫不差。王元丰喉结微动,三年来拼凑的梦境碎片在脑海中轰然重组:白云深处巍峨的月老殿、执笔画姻缘的金童、手持红线的玉女……那些被时光磨圆的画面,此刻突然变得锋利如刀。
“娘子,你可知你与我一个故人长得一般模样。”他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玄色燕尾掠过雕花窗棂,在钟虞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菱花镜中,女子持着螺子黛的手微顿,旋即轻笑出声。她转身时,茜色裙摆扫过青砖地面,惊起几瓣早落的海棠:“呆子,我以为那些要紧的前事,你要养起来,舍不得说呢。”这语气,与当年小翠调侃他追逐红绸布球时如出一辙。
王元丰先是傻笑,继而敛了笑意,目光灼灼:“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虞起身行至窗前,远处钟鼓楼的飞檐刺破绯色晚霞。她指尖抚过窗棂上褪色的缠枝莲纹,轻声道:“那你可要好好仔细听了,我钟虞和小翠其实是同一个魂,阴差阳错投生两个地方,我即是小翠,小翠即是钟虞。”
这句话惊得王元丰猛然坐直,腰间玉佩撞在榻边青玉镇纸,发出清越声响。他试探着开口:“娘子可知月老红线…”
话音未落,雕花窗突然被劲风撞开,铜制衔环叮咚作响。院外漫天柳絮突然凝滞,化作漩涡状向屋内涌来。霎时间,天空被绯色妖云遮蔽,三百道狐火自云层倾泻而下,在半空凝成巨大的九尾狐虚影。一道火红身影如流霞穿窗而入,落地瞬间周身腾起璀璨星光,红毛狐狸眨眼化作着绯色劲装的春桃。她腰间金铃震颤,洒下的点点星光映得室内鲛绡帐上的并蒂莲纹都鲜活起来。
“一道魂魄托生在我们狐族,成了狐仙小翠,另外一道魂魄托生钟太史家成为钟虞,而你王元丰,魂魄也在情劫之下受损,成为了痴憨之儿!”春桃甩了甩发间狐尾状的银饰,身后九尾虚影随着话语明灭,“为了修复你们的魂魄,狐族长老在白云深处架起通仙桥,以三百枚百年狐丹为引,耗尽全族百年修为逆转时空!你可知小翠修炼的百年间,人间不过转瞬即逝,她在雷劫中苦苦支撑,只为与你这一世重逢!”
王元丰猛地抓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春桃的话如惊雷炸响,那些被遗忘的碎片突然有了形状——他曾在书房午睡,恍惚听见窗外传来女子的喘息与雷暴轰鸣;也曾在月圆之夜,看见月光里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原来每一次似梦非梦的悸动,都是小翠跨越百年光阴的守望。
钟虞腕间的雷劫伤痕突然发烫,她望着王元丰震惊的神色,轻声道:“你总问我为何知晓你所有喜好,记得你幼年落水时右肩的疤...在你看不见的岁月里,我守着残卷中你的画像,数着雷劫的次数等你长大。”她的指尖抚过他眉间,“这百年,于我是千日煎熬,于你却不过春去秋来几轮。”
“合着你们都知道的事,我却懵懂无知。娘子,这些年苦了你了。”他的目光扫过钟虞腕间淡青色的雷劫伤痕——那形状,竟与当年小翠替他挡下王给谏构陷时的灼伤别无二致。
钟虞指尖抚过他眉间的褶皱,茜色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未愈的新伤:“不苦,至少我是狐仙小翠时逍遥自在,我是钟虞时锦衣玉食。”
“什么不苦?”春桃突然上前,素手点向钟虞肩头,一道雷光虚影自她指尖迸发,“狐仙每十年都要被雷劈,你和他下凡时阴差阳错分在两处时空,为了能与他重逢,雷劫就追着你劈!去年渡劫时你险些魂飞魄散,若不是三百狐仙共引月华,以狐族至宝《灵狐卷》护住魂魄……”
“表姐,你别说了,我是自愿的。”钟虞脸颊飞红,发间茉莉簌簌而落。
春桃却不依不饶,转身指向王元丰:“托生成钟虞的魂魄也不好受!自小药石不离,大病初愈小病又来,还不是因为魂体受损?”
王元丰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眼前浮现出三年前大婚那日——钟虞咳在他掌心的血,竟与小翠化作狐形时尾尖滴落的血珠,都是奇异的琥珀色。他突然抓住钟虞的手,声音发颤:“这些年,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中皆是从前月老殿中画面,金童是我,玉女却是娘子的模样……”
“所以呆子你就憋着这些年了!”钟虞破涕为笑,转头朝春桃挑眉,“我就说他敢说!咱们赌的那支银白发钗,表姐可不许赖账!”
春桃无奈抚额,腰间金铃发出清脆的“叮——”声:“行了行了,说正事。此次能让你们魂魄归位,狐族动用了白云深处的月老残卷,长老们可等着你们位列仙班后,在姻缘簿上为狐族记上一笔!”
“狐族大恩,元丰不敢相忘!”王元丰突然郑重行礼,月白长衫扫过青砖地面。
钟虞亦盈盈下拜,茜色裙摆铺展如盛开的牡丹:“表姐,我小翠从来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她话音未落,腕间雷劫伤痕突然发出微光,与王元丰腰间玉佩遥相呼应。刹那间,天地失色,白云深处的月老殿虚影自玉佩中浮现,二人额间浮现出前世金童玉女的印记。当年在月老殿中,金童玉女共执的姻缘玉玦,此刻终于合二为一,一段跨越时空的情劫,也在此刻画上圆满的句点。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夕阳穿透云层,将三人身影映在雕花木窗上。恍惚间,王元丰仿佛又看见那年春日,小翠穿着茜色罗裙在庭院奔跑,红绸布球掠过他发间;又似望见寒夜中,钟虞咳着血仍强撑着为他披衣……原来所有的相遇与别离,都是宿命写下的诗行,而狐族的月光、月老的红线,终将这两段被雷火割裂的魂魄,重新织就成永不褪色的情笺。
有诗云:
双魂契
暮柳纷扬掩旧门,海棠落影忆前尘。
榻间公子思残梦,镜里佳人隐玉魂。
絮卷妖云狐火现,铃摇星斗秘辛陈。
百年丹尽时空转,犹守红绡陌上春。
雷痕灼腕证情真,药盏倾愁病弱身。
狐界蹉跎百岁劫,人间荏苒三秋辰。
曾窥月下孤身影,今解绡中故画颦。
千日煎熬君不识,流光只换重逢辰。
并蒂玦光映殿纹,双魂归位净纤尘。
昔年共执姻缘线,此世同销劫难痕。
烛照鲛绡描并蒂,霞裁茜袂舞回春。
从今永绾红丝结,笑看人间岁月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