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陈咏凌还是会得知她的婚期,就算黎晴晴没有主动告知,他们在潼川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总归会有人告诉他。
陈咏凌是初三回到潼川的,今年他没有赶得及回家过年,因为远森的收购细则已经捋到了尾声,年后就要重组了,他得忙完。
刚回来时还觉得没什么,整个人挺正常,只是比往常的话少了些,家中的亲朋好友都说他去外面工作了大半年,成熟了不少。
他的父母还相当欣慰,这儿子看起来终于不像是以往那个浪荡的花花公子了。
越逼近黎晴晴的婚期,陈咏凌的状态越是低落,整个人不声不响的,闷到了极致。最终理智没压制住情绪的反扑,初四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酒吧买醉,果然还是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是他在酒吧里一个人喝闷酒,遇到了以前跟他不对付的社会混子。大家都是高中校友,又在潼川的社交圈里混了很多年,自然知道陈咏凌和黎晴晴的过往。
明白陈咏凌可能是因为黎晴晴要结婚的事在独自消愁,便上前出言讽刺了两句。
陈咏凌还没有喝得很醉,并不想生事,也怕闹事后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好,便自行离开了。
对方见陈咏凌退让,在半路居然追了上去,仗着自己有三两人就对着他蹬鼻子上脸,指手画脚。
终于陈咏凌没有憋住,上去和他们推搡了起来。
借着酒精的作用他出拳用力,又带着一股狠劲,两三下把那个带头的人打得连滚带爬。
“给老子滚远点。”他的眼里带着血丝,手指的骨骼被握得咯吱作响。
许是酒后突然激烈的动作,浓烈的威士忌气息从陈咏凌的领口蒸腾出来,喉咙里涌上酸涩的灼烧感,他松了松袖口,活动了一下手腕。
眼看着赶走了那几个混子,他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骨头,胳膊顿时像灌了铅,沉重得不听使唤。
感觉到靠自己可能回不了家了,他知道梁言下午已经回到潼川,便掏出手机给他拨了过去,交代好了位置,就坐在街沿边闭目休息等他。
估摸过了十来分钟,陈咏凌在混沌的意识里听见了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他抬头,看见一束灯光朝他射来。
感觉到刺眼,他抬手挡了挡,挣扎着站了起来。
刚才的人去而复返,骑着摩托车朝他冲了过来,眼看就要逼近他身边,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砰”的一声撞击后,刺耳的刹车声才撕裂了夜空的宁静。摩托车的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两道焦黑的疤痕。陈咏凌的身体像破旧的布偶般被抛向空中,他的视线里突然天旋地转,天空与地面交换了方向,在落地的一瞬间,一阵疼痛席卷全身。
“去死吧,哈哈哈……”
陈咏凌只听见嚣张的笑声和怒骂,混合着摩托车引擎的声音逐渐远去。不过几秒钟,酒精的作用镇压了他身上的疼痛,他在地面上挣扎了几下,试图站起来。
起身到一半膝盖突然打弯,整个人向前栽去,最终失去了知觉。
血液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像打翻了红色的颜料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梁言焦急的声音在呼喊他:“陈咏凌,你醒醒,醒醒……”
随后120的警报声响彻街道,周围有人群聚集,有人捂嘴后退,有人一边掏出手机录像一边窃窃私语。
陈咏凌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他想开口说话,舌头却变得又厚又钝,简单的字句在口腔里打结。
“不要告诉她……”这句话滑出嘴唇时已经支离破碎,变成含糊不清的嘟囔。
“咏凌,别说话,坚持一下。”梁言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眼看着他身下的血泊正在慢慢扩大边缘,内心变得越来越不安。
救护车的鸣笛声又渐渐远去,远处的树梢上,一群受惊的鸟儿扑棱飞起,衔走了这残酷画面里最后一丝生机。
喻音接到消息后赶到医院,看见梁言孤身一人坐在抢救室前的长凳上,双手交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已经通知了陈咏凌的家人,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喻音的家就在医院隔壁,她来得比较快。
“他怎么样?”她走近后抑制不住的心慌问道。
梁言低声道:“还在抢救。”
……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出了事。”喻音的心下一阵凉意,连手脚都变得冰冷。
“我已经报了警,事情还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喝了酒,让我去接他。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他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梁言颤抖着出声,他的大脑里面现在一片空白。
喻音拍了拍他的肩,在心里默默祈祷着陈咏凌千万不要有事。
梁言抬头看她,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作为他的朋友应该要想到他的处境,只是他下午刚下了飞机感到有些疲惫,想先在家休息休息,才忽略了应该主动去陪一下陈咏凌。
他此刻内心满是自责,只怪自己去得晚了些。
“你觉得……我该告诉晴晴,咏凌出事了吗?”喻音试探着问道,黎晴晴明天就要举办婚礼,陈咏凌今晚却出了事。不知道她得知消息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他失去意识前,叫我不要告诉她。”
喻音沉默了,她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纠结中的时候,陈咏凌的父母赶了过来。
现场又是一阵慌乱,安慰声掺杂着陈母的哭泣,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中传出回响。
过了不久,手术室门上的灯熄灭,几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走了出来。
几人迅速围了上去。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啊?他怎么样了……”陈母差点扑在了医生的身上。
医生连忙扶住她,应声安慰道:“没事的,放心放心,病人没大问题。”
在场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一开始人送到医院来时昏迷不醒,我们以为他休克了,马上进行了抢救。上了设备发现他各项指标正常,只是血液中酒精含量过高,想必是醉了后昏睡了过去。身上的出血点找到了,是胳膊上的一根动脉被地上的石头割破,所以流了那么多血,我们已经给他输了血,另外骨头这些都没事,只是身上有多处擦伤,但都是些皮外伤,好好将养就行。”
医生的话瞬间抚平了大家眉间的沟壑,陈母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手上攥着的手帕终于松开,这是情绪经历过大起大伏后的自然反应。
陈父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可那不再是恐惧的震颤,而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
陈咏凌随后被推了出来,送进了普通病房留院观察一晚。
他打着有助于醒酒的点滴,面容看上去很安详,此刻他进入了深度的睡眠,谁也叫不醒。
喻音站在床前看着他,末了叹了一口气:“让他沉沉的睡一觉也好,睡到明天,刚好错过他不想要面对的时刻 。”
梁言轻柔细语道:“这里没事了,我在这儿守着,麻烦你把咏凌的父母送回去,然后你自己也赶紧回家休息。明天一早你还得参加接亲。”
喻音是黎晴晴唯一的一个伴娘,明天早上四点钟就得去到她家准备接亲的事宜。
“好。如果有什么事,不管多晚都要给我打电话。”喻音本想多留一会儿,想着还有两个老年人在,要赶紧送他们回去先。
有梁言在这里,两个老人的心放下了大半,再三跟医生确认陈咏凌确实只是睡着了后,便听从安排离开了,准备明天一早再做好早餐送过来。
病房只有陈咏凌一人,梁言在旁边加了一张床,和衣睡下了。
半夜两点的时候,他听见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走廊的光线漏了进来。
以为是护士来查房,他模模糊糊问了一嘴:“谁?”
随后梁言从床上坐了起来。
阴影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只听见一声轻语:“是我。”
黎晴晴还是来了。
本来今晚她在家待着和家人一起整理婚房,贴窗花,粘气球,检查婚礼上需要用到的东西。
直至她的手机出来一声声清脆的铃音,好像有数十条信息接二连三的发至了她的微信。
点开对话框,她的两三个好友都同时发来了好几个小视频,她还没来及点开看,底下的文字像一行淬了毒的针,狠狠的扎进了瞳孔,耳边嗡的一声,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住了。
“晴晴,你看看这是不是陈咏凌?”
“我去,今天live酒吧门口出的车祸,一辆摩托车撞到人后肇事逃逸,大家都蜂拥出来看,我瞧着好像是陈咏凌啊?”
“你确认一下是不是他啊?”
“太可怕了,地上一滩血,听说被撞飞了,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人都没有知觉了。”
……
黎晴晴的世界突然被按下暂停键,身边亲朋好友的说话声她全部都听不见了,失魂落魄的返回房间把自己锁了起来,背靠着门,颤抖的手点开了那些视频。
她看着看着,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连最简单的返回键都点了三次才退出那个界面,眼泪止不住的奔涌而出,她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忘了。
“不可能……”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气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胸口传来钝痛,像有人正用生锈的螺丝刀慢慢撬开她的肋骨。
膝盖一软,踉跄着扶住墙壁,手机啪嗒掉在地上,瞬间黑了屏。
门外有人在敲门,焦急的在询问她怎么了,黎晴晴蹲下身子趴在地上,房间里的白炽灯把墙上大红的“囍”字照得格外清晰,清晰得在黎晴晴的眼里仿佛涂上了一层血色。
她缓了很久很久,想着前天跟喻音见面的时候,她还提起过陈咏凌,说他们在北京的时候见面比较频繁。
她想打电话跟她问问知不知道陈咏凌出车祸的事,但她又害怕,怕听见不好的消息。
挣扎了再三,她还是问了,电话那头喻音告诉她陈咏凌没什么大事,今晚在留院观察。
得知他还活着,胸口那股持续了半小时的绞痛终于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她擦干净自己的脸,才发现掌心都是汗,脸上都是泪,黎晴晴突然笑出声来,笑得眼眶又继续发热。
她问到了医院,趁着夜色来见他一面。
梁言很识趣的退了出来,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黎晴晴打开了病房的灯,走近他的床边,俯身叫了他几声,陈咏凌有些苏醒的迹象,也许是药水起了作用,稀释了他血液里的酒精,也许是他听见了内心渴望听见的声音,下一刻,感觉到脸上有人轻微的触摸,他挣扎着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就看见黎晴晴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自他去年六月离开潼川后,两人从未联系过,现在再见面,恍如隔世。
“你……你怎么在这儿?”陈咏凌的声音像一缕游丝,轻飘飘的浮在空气里。
“以为你死了,准备来见你最后一面。”黎晴晴开口就是硬怼。
两人之间沉默了半分钟,都在心里腹诽,他们如今该要如何面对彼此。
最后还是陈咏凌打破平静:“……我没事,你看过之后便可以放心了,早些回去吧……别耽误了明天的婚礼。”
“当然。”黎晴晴点点头:“我一会儿就走。现在两点多,我一会回到家三四点就马上要开始化妆了。”
陈咏凌的心里一空,不是剧痛,而是某种被连根拔起的空洞感。
他深吸一口气,像被什么堵住了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微弱的叹息。
“看你这个样子,明天也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了。也是,本来我也没有打算你让你来参加。”黎晴晴干脆从旁边拖了把椅子,在他床前坐下:“陈咏凌,你想听听我的心里话吗?”
陈咏凌眨了眨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他听见自己手指关节发出生涩的声响,像台年久失修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