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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浔坐在石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冰凉的石桌面,目光越过水面粼粼的波光,落在那片花团锦簇、人影绰绰的方向,眉头越锁越紧。

他等的人,始终没来。

一个侍女脚步匆匆穿过曲桥而来,在亭外停下,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楚玉浔的目光刀子般刮过去:“王妃呢?”

侍女身子一颤:“回王爷,王妃…王妃正忙着招呼诸位夫人。”

“叫她来!”楚玉浔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砸在初春湿润的空气里,“立刻!”

侍女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开的。

没等多久,晋王妃夏舒林的身影便出现在曲桥上。她走得很快,甚至有些踉跄,一身素净的淡青色春衫,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无声地飘进了亭子。

她垂着头,姿态恭谨地停在楚玉浔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双手在身前交叠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手背的皮肉里。

楚玉浔没起身,只拿眼风冷冷地扫着她,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耐烦。

“夏舒林,”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子,“本王素日里只当你是个省事的,才把这偌大王府交给你打理。你倒好,出息了,竟学会了在本王眼皮子底下耍弄心机?”

夏舒林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肩背却绷得笔直:“王爷息怒,妾身不敢。”

“不敢?”楚玉浔猛地一拍石桌,震得桌上一套雨过天青的茶盏叮当作响,“本王叫你下帖子请桑小姐过府,你倒好,请了这满园子的莺莺燕燕!人呢?本王要见的人呢?!”

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连不远处花厅的喧闹似乎都为之一顿。

亭外侍立的几个小太监吓得膝盖一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夏舒林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复又稳住。她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半点波澜:“回王爷,桑小姐府上今晨遣了人来告罪,说是…说是昨夜不慎偶感风寒,身子沉重,实在起不了身赴宴,万望王爷王妃体谅。”

“偶感风寒?”楚玉浔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眼神却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好一个偶感风寒!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他几步跨到夏舒林面前,逼人的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夏舒林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腾的怒火,像要将她焚烧殆尽。

“本王看你这个王妃,是做到头了!”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连递张帖子、请个人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本王要你这废物何用?!”

话音未落,他手臂狠狠一扫!桌沿那套精致的茶盏如同被狂风卷起,裹挟着滚烫的残茶,朝着夏舒林的方向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

夏舒林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没有躲闪的本能。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泼在她淡青色的裙裾上,瞬间浸染开大片深褐色的污迹。碎裂的瓷片如同锋利的暗器,四散飞溅。

其中一片,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划过她交叠在身前的、苍白的手背。

“呃!”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终于从她紧咬的唇缝里逸了出来。

剧痛从手背炸开,瞬间蔓延至全身。夏舒林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干,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地向后倒去。

视野里最后看到的,是楚玉浔那张被怒火烧得扭曲变形的脸,和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亭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瓷片散落的脆响和地上茶水蔓延的细微声响。几个小太监缩在角落,抖如筛糠。

就在夏舒林的身体即将触碰到冰冷地面的一刹那,一双手臂从斜后方有力地、稳稳地托住了她。

“表姐!”一个带着哭腔的、惊惶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真切的焦急,“表姐!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啊!快醒醒!”

夏舒林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只受伤的手无力地垂着,一道殷红的血线正顺着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背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被茶水浸湿的青石砖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雯…雯琴?”夏舒林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在眼前那张写满惊慌与心疼的秀丽脸庞上。是她的表妹,徐雯琴。

“是我,表姐!是我!”徐雯琴的声音带着哽咽,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碎瓷和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又急急看向夏舒林惨白如纸的脸,“天哪!这…这手!快,快叫太医!”她一边试图将夏舒林扶稳,一边扭头就要喊人。

“不…不行…”夏舒林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抓住徐雯琴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微弱的颤抖,语气却异常坚决,“不行…雯琴…宴席…还没散…我是主家…”

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的元气,额上的冷汗更多了。

徐雯琴看着表姐强撑的模样,心口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咬住下唇,终究没再坚持喊太医,只是更用力地支撑住夏舒林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好,表姐,先不去喊太医。可你这样不行,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歇息,处理一下伤口,好不好?”

夏舒林虚弱地点了点头,任由徐雯琴半扶半抱着她,一步一挪地离开这片让她窒息的亭子。那只受伤的手,依旧在无声地滴着血,在身后青石板上留下断断续续、令人心悸的痕迹。

徐雯琴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将夏舒林搀扶回了王妃居住的正院。

她手脚麻利地打来清水,寻来干净的白布和金创药。她轻轻托起夏舒林受伤的手,那道伤口不算深,却很长,翻开的皮肉看着格外狰狞。

徐雯琴的眼圈又红了,动作却极尽轻柔,用温水小心地清洗掉伤口周围的血污和茶渍,再仔细地敷上药粉,用白布一层层裹好。

“表姐,疼你就说。”徐雯琴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夏舒林靠在软枕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疲惫的阴影。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比起手上这点痛,心口那片被当众踩踏碾碎的尊严,早已痛得麻木了。

待伤口包扎妥当,徐雯琴又服侍夏舒林换下了那身沾满茶渍、狼狈不堪的衣裙,另取了一套同样素雅却崭新的湖蓝色宫装。

看着表姐脸上依旧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徐雯琴心中酸楚更甚。

“表姐,”她蹲在夏舒林面前,握住她那只未受伤的冰凉的手,仰着脸,眼神坚定,“我陪着你。待会儿出去,我就跟在你身边,有什么要支应的,你只管吩咐我。别一个人撑着,好不好?”

夏舒林看着表妹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一股迟来的、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好。有劳雯琴了。”

重新踏出正院,回到那片衣香鬓影、笑语喧阗的花园,夏舒林挺直了脊背,努力维持着王妃应有的端庄仪态。只是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包裹着白布的手,终究泄露了一丝狼狈。

徐雯琴紧紧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夏舒林的状况。

每当有夫人上前与王妃寒暄,徐雯琴便不着痕迹地迎前半步,笑语嫣然,主动接过话头,巧妙地将那些探究或好奇的目光引开。

“王妃娘娘今日气色看着倒好,只是这手…”一位眼尖的夫人忍不住开口探问。

徐雯琴立刻笑着接口:“李夫人好眼力。方才在园中,表姐不小心碰落了一只茶盏,瓷片锋利,划伤了手。幸而只是皮外伤,已经上过药了,不碍事的。”

她语气自然流畅,替夏舒林挡下了所有尴尬的询问。

她陪着夏舒林在席间走动,安排侍女添茶续水,适时提醒哪位夫人爱饮哪种茶点,甚至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几处夫人间微妙的言语机锋。

有她在旁帮衬,夏舒林省去了大半心力,只需在关键时点头微笑,说几句场面话即可。

整个下午,徐雯琴就像一道温柔而坚韧的屏障,无声地立在夏舒林身后,替她挡住了风雨,也撑住了摇摇欲坠的体面。

直到日影西斜,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去,偌大的王府终于恢复了宁静,夏舒林紧绷了一整日的心弦,才敢稍稍松懈下来。

……

同一时刻,京城另一隅,一间门面不大却收拾得雅洁清爽的铺子里,弥漫着清冽的梅子香与淡淡的药草芬芳。

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梅煎素雪”。

铺子里,桑知漪正坐在临窗的小桌前,翻看着手中的账本。阳光透过糊着素白纱的窗棂照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浅笑。

“啧啧啧,”一个带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看看你这财迷样儿!这边辛辛苦苦熬梅子煮香饮,挣几个铜板子,转头就哗啦啦全填进玄月堂那个无底洞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桑大善人立地成佛了呢!”

桑知漪头也没抬,只伸手拿起桌上白瓷碟里一颗蜜渍梅子,精准地朝说话的人——她的表姐魏墨茵——弹了过去:“吃你的梅子,堵不上你的嘴?”

魏墨茵笑嘻嘻地接住飞来的梅子,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念叨:“我说真的!自打你一头扎进玄月堂那堆事儿里,我这日子可寡淡多了。”她夸张地叹了口气,凑近桑知漪,压低声音,挤眉弄眼,“你是不知道,如今这京里姑娘们聚在一块儿,茶余饭后念叨的,可不是从前那位谢小侯爷,也不是白家公子了。”

“哦?”桑知漪终于从账本上抬起眼,挑了挑眉,露出点感兴趣的神色,“那是谁?”

“还有谁?”魏墨茵一拍桌子,眼睛亮闪闪的,“当然是蔺公子啊!蔺仲晏!那模样,那气度,啧啧,真真是把谢钧钰和白怀瑾都比下去了!听说前些日子他在西市,不过露了个脸,半条街的姑娘都看呆了,簪子帕子掉了满地!如今啊,他可是京中闺阁梦里当之无愧的头一份儿!”

桑知漪失笑,摇摇头,重新把目光投向账本,随口问道:“那谢钧钰之前呢?又是谁风头无两?”

“这你都不知道?”魏墨茵来了精神,如数家珍,“鹿寒他爹啊!鹿鼎季!当年那才叫一个‘掷果盈车’,迷得满京城的贵女们神魂颠倒!可惜啊,好汉不提当年勇喽!”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无限的感慨。

桑知漪听着表姐绘声绘色的描述,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合上账本,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市。阳光正好,空气里浮动着属于春日特有的、慵懒而充满希望的暖意。

“晋王妃今日设宴?”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魏墨茵愣了一下:“是啊,帖子不是也送来咱们府上了?你不是说‘风寒未愈’给推了么?”

桑知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光滑的账本封面上点了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光芒。

她微微侧过头,对着柜台后忙碌的掌柜吩咐,声音清越:

“掌柜的,今日晋王府设宴,女眷云集。咱们铺子里的‘梅煎素雪’和‘雪梨玉露’,各多备上三十份,午后送到各府上去。告诉姑娘们,春日干燥,最宜润养。”

香饮铺子的雕花木窗半开着,杏仁酪的甜香飘满整条街。

桑知漪正给几位官家小姐分茶,忽听门外珠帘响动——原是蔺仲晏提着新摘的桂花来送。七八个姑娘顿时红了脸,借着尝点心的由头往柜台蹭。

“仲晏弟弟尝尝这玫瑰酥?”朱家小姐捧着瓷碟上前,耳坠上的珍珠晃得人眼花。少年却盯着她牙齿惊叹:“朱姐姐用的什么青盐?这牙白得跟新糊的墙似的。”

姑娘手一抖,酥饼碎在石榴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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