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回廊青砖上淌成一片水洼,岑妈攥着茶杯手指节发白,她在犹豫是否把茶杯摔在地上,以提醒里面的两个人,啾啾唧唧,有讲不完的话。
青春年少小夫妻,正是贪欢的时候,可也不能不顾着身体。走的时候,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世元是军人,上了战场,刀枪无言,身体要好,绝不能沉溺于儿女私情。
新媳妇儿是没有亲娘教导的,规矩总是差了些,又跟着洋人长大,若是拿捏住了世元,恐怕要无法无天。
桌上的莲子羹已经凉透了,珠儿做完手里的活计过来,说道:“妈妈,少奶奶睡觉前不吃东西的。”
又说:“您自己吃了吧,我听了少奶奶的话,我也不吃。”
“少奶奶少奶奶,你是少奶奶的人还是少爷的人?”岑妈没好声好气。
“岑妈…….”珠儿嗔道:“少爷少奶奶是夫妻,夫妻本是一体,他们都不分彼此,我们还要区别对待吗?再说了,我们对少奶奶好,少奶奶对少爷好,少爷和少奶奶恩爱,这不是大好事儿吗?”
岑妈瞪了珠儿一眼,“我带三少爷的时候……”
“妈妈。”珠儿打断,“怎么还翻这些老黄历,少爷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依我看,少奶奶是好人。”珠儿笑道,“我喜欢她,少爷也喜欢她,您没看到吗,少爷分明就是不敢惹少奶奶的架势。今日那个张小姐,一看就对少爷有意思,结果还不是被少爷啪啪打脸,说白了,少爷不打她脸,回头就要被少奶奶打脸。”
“你说什么,你见少奶奶打少爷了?”岑妈瞪着乌鸡眼一副要护小鸡儿的架势。
“妈妈,您怎么还急眼了呢?”珠儿扶着岑妈坐下,“我就是打个比方,少奶奶是个文明人,她怎么会打人呢?”
岑妈松了一口气,她枯瘦的手抚上胸口,那里还揣着老太太临行前赏赐的礼物,一块温润的玉麒麟,正抵着怦怦乱跳的心口,让她镇定之余又生了要报效主子的勇气和决心。
她就是要看着少爷。
她看了看珠儿年轻灵动的身姿,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只不过她熬走了岁月也熬出了头,当年那个捶腿捶不好就要被掌嘴的丫鬟,如今深得主子信任,正手持戒尺,把沈家的规矩发扬光大。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成了规矩的一部分。
西洋挂钟的钟摆左摇右晃,提醒她少爷失了分寸。
岑妈不顾珠儿阻拦,毅然决然敲响少爷的门,“少爷,您要爱惜身体,早点睡吧。”
片刻寂静之后,里面传出沈世元的声音,“知道了,岑妈。”
宜棠狠狠瞪了沈世元一眼,沈世元无可奈何笑笑,心里盘算着回到沈家,必须解决这个老婆子,他从宜棠的眼神里读到了不屑和鄙夷,仿佛在嘲笑他们陈旧而毫无道理的家风。
也许沈家真的需要变一变,可是他舍不得他的媳妇儿去当改革者,他怕她们欺负她,他更怕她受了欺负不找他救援。
珠儿拉着岑妈坐下,“妈妈,您看看,少爷不高兴了,您这是何苦呢?您说少爷以后是沈家的当家人,那少奶奶不就是掌家的人吗?您对她好,您是少爷的乳母,日后她也会当您菩萨一样供着,您何必得罪少奶奶,少奶奶出身高门大户,又跟着洋人长大,是个时兴人、文明人,不喜欢别人干预她的事情。”
“什么高门大户?”岑妈不屑道,“一个孤女,一生下来就没有娘,按我说就是个克星,老太太也担心得很,按我说,还是苏小姐好。”
“妈妈。”珠儿连忙去捂岑妈的嘴,“您都是怎么教我的,我们做下人的,不可议论主子。妈妈,我是您养大的,我不会害您,您今天位高权重,那也是沈家给的,您别真的拿自己也当主子,连半个也不行。”
珠儿心里嘀咕了一句,“苏小姐是个女人吗?”
岑妈心中蓦然一动,“珠儿,你说我做错了吗?”
“妈妈心是好的。”珠儿道,“可妈妈也要为自己着想,妈妈的晚年,不是靠珠儿,是靠少爷和少奶奶。”
珠儿抚摸着岑妈的膝盖,“妈妈,珠儿知道您是忍着痛苦来的,您不容易,珠儿都看在眼里,您不能只听老太太的,不为自己着想。”
岑妈的膝盖如有针刺一般,密密麻麻地疼,她摸着珠儿的头,“可怜见的孩子,今日还要你来劝我,总算是我没有白疼你。”
“妈妈可闻见栀子香了?”珠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花串,塞到岑妈汗湿的掌心,“是您家乡的花,少奶奶今晨教我用绵线穿花苞,说是要学《清嘉录》里'鲜花薰茶'的古法,还说要做好了给您尝尝,说汉口巷子里都是栀子花。”
岑妈瞧见窗外,夜里合欢开得急,把月色都羞淡了。家乡是个多么遥远的词。
晨光初露,一行人出发,沈世元自然是要和宜棠挤上一辆骡车,沈世良独自骑马走在外面,唯有天高海阔才能荡涤他心中的郁气。
岑妈将浸过雄黄的纱帐系在车篷四角,防着麦田里窜出的土蜂。
正值五月底,麦子黄中透青,成熟还有待时日,看着让人欣喜,实则是农民最苦的时候。
官道旁搭着茶棚,卖茶的老妪用陶罐煨着 石子馍,面饼烙在烧红的鹅卵石间,焦香混着艾草烟弥漫。
“宜棠,要不要吃?”沈世良买了一些饼,掀开骡车帘子,递与宜棠,“怕干就多喝些水,尝尝看,麦香十足,别处吃不到。”
宜棠接过,咬了一口,果然如沈世良所说,心满意足的表情着实愉悦了沈世良。
沈世元伸手夺过一个,“大哥,厚此薄彼,我不饿吗?”
“你没长手还是没有银子,要吃自己弄。”沈世良不屑。
“银子是真没有。”沈世元看着他大哥,“全靠大哥了。”
一路走到临潼驿,路上行人又多了起来,穿绸衫的盐商在茶棚内大快朵颐,挑粪的农夫把担子扔到一旁,舀一瓢水就大口喝起来去,驴骡喷着白沫啃食挂在车辕的苜蓿草把。
宜棠突然瞥见墙角蜷缩着一个乞儿,衣不蔽体,赤着一双脚,脖颈生着碗口大的疮,宜棠不忍,连忙下车,沈世元道:“你要干嘛?”
宜棠还跛着脚,对沈世元道:“帮我把药箱拿下来。”
沈世元不敢不从,拎着药箱跟着下来,扶着宜棠到乞儿身旁。
乞儿吓得想跑却挪不动,在此待了几天,也没有要到一口馍馍,如今年岁不好,众人都缺一口吃的,哪里还有富裕施舍他人。何况他生着大疮,命不久矣,更无需浪费粮食。
沈世元按住乞儿,宜棠施药,岑妈吓得要命,“少爷,你小心过了病气,少奶奶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
“妈妈!”珠儿急急喊住,“我当时也是这般,是您救了我。”
岑妈回头看了眼珠儿,叹了口气,把帘子放下了。
“不聋不哑,不做公婆。”珠儿道。
“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岑妈扭头问道。
“当然是您说的,您自个儿都忘了,可我不敢忘。”珠儿笑道。
沈世良买了一大堆饼送给这个乞儿,宜棠不满,“你这是干嘛?给他招惹是非。”
沈世良心头一沉,自己一掺和宜棠的事情,就一点心智也无,瞬间成了个大傻子。等他们一走,这些饼会立刻被人抢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沈世元笑着巴结宜棠。
“我就是孤儿院长大的,你若不压制,把规矩定好,孩子的世界才真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宜棠感伤,“如今战乱,倒像是回到了原始状态。”
沈世良喊来小象,交代几句,小象匆匆走了。
“怎么?”宜棠问道。
“她去算是遇见贵人了。”沈世良道,“被宜棠救过的,这条命就改命了,我让小象给他找户人家照顾,钱我出。”
沈世良自己回到马上。
宜棠和沈世元对望,宜棠道:“大哥心性如孩童,很善良。”
沈世元心里苦笑,宜棠就是大哥心中的一尊佛。
到了潼关,河水裹挟黄土咆哮东去,浑浊而澎湃,羊皮筏子如片片枯叶,在水中沉浮,仿佛要被吞噬,又能绝处逢生。
船工赤膊唱起《走西口》,沙哑的调子被浪声撕成碎片,被风吹散落于天边。
大鱼上前来报,沈世元听着听着便紧锁了眉头,他把枪解下来,递给沈世良,“大哥,你护着宜棠。”
沈世良心里一酸,“你的媳妇儿你自己护着,我喜欢宜棠,你别动不动考验我。”
沈世良把枪推给沈世元,“军人离不了自己的枪,我不会玩你这玩意儿。”
“世元,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大哥都支持你,别意气用事,你还有大事要干。”
对岸晃动的火把,沈世元也判断不出,是土匪信号,或是政府军。
宜棠下了骡车,沈世元道:“你下来做什么?快回去。”
“看着你。”宜棠淡淡说道。
沈世元不说话了,和宜棠紧挨着。
暮色将尽,原本被夕阳染成红色的河水,此刻已经变得黑暗,对岸山崖间七八支火把蛇形游走,忽明忽暗的灯光,如野兽火红的眼睛,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沈世元突然发现,火把光突然凝成三点一线,是标准的战术信号。当年在柏林军校沙盘推演的场景与眼前黄河惊涛重叠——这绝不是土匪乱打的灯语。
“不用担心,是徐贤那家伙!”沈世元笑道。
沈世良笑道:“他还不知道他妹妹出局了吧?”
“你什么意思?”
“他看他妹妹跟眼珠子一般,如今他妹妹被你甩了,还不想把你就地处决,扔黄河里?”沈世良打趣。
“大哥!”沈世元看了一眼宜棠,沈世良笑道,“宜棠根本不在意这种手下败将。”
宜棠吹着河风,天地辽阔,完全不理会两人。
“啪!”
一发子弹尖啸着掠过桅杆,虽然不是冲他们来的,沈世元仍是一个机灵,抱着宜棠趴倒在地上。
不远处芦苇丛里炸开惨叫,火把光乱舞间,隐约见几个黑影扑进河滩。
“沈……世元,是鸦片箱子。”她指尖点向眼前的芦苇荡,浑浊浪涛里果然漂着几口樟木箱,箱角包铜皮在月光下一闪。
藏得极其隐秘,若不是近在咫尺,一般发现不了。
沈世元拉着宜棠起身,反手将枪插回腰间革带,和几个士兵将箱子拖上来。
突然一个羊皮筏子借力冲进一处河湾暗影,三名穿灰布军装的士兵押着个捆成粽子的汉子从芦苇荡钻出。
领头军官的德制驳壳枪还冒着青烟,枪管下吊着红绸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沈世元!”领头的军官跑过来。
“大哥!”又对沈世良喊道。
沈世良嗤笑一声,“徐贤,你这是在建功立业吗?”
“大哥见笑了。”徐贤道:“这些杂碎走私鸦片,害我们追了三十里山路。\"
宜棠忽然轻呼,徐贤小腿肚赫然钉着支弩箭,伤口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箭上有毒!”她连忙上前去,“你赶紧平躺。”
“去拿医药箱。”宜棠吩咐。
黄河滩涂上腾起潮湿的腥气,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徐贤此刻已经在芦苇丛里抽搐。
宜棠抓过火把燎了燎柳叶刀,用刀刃挑开浸透汗水的军裤。
“按住他肩井穴!”宜棠吩咐沈世元喊。刀刃划开伤处皮肉时,立刻有黑血喷溅在鹅卵石上。
沈世元掏出随身酒壶, 高浓度烧酒浇在伤口激得徐贤惨叫,“沈世元,这个女的是谁?”
“我太太。”
徐贤惊得忘记了疼。
“你的命在我太太手上。”沈世元淡淡说道。
宜棠已用镊子夹出倒钩箭簇,又用一个玻璃罐扣住创口,乌血汩汩流出。
宜棠点燃艾柱,青烟裹着雄黄粉在伤口上方盘旋。这是《千金方》里“以毒攻毒”的古法——雄黄遇热分解成砒霜,却能中和植物毒素。
“含住!”宜棠将 “甘草片”塞进军官齿间,沈世元目瞪口呆,“你可以叫我做。”
宜棠不理他,转身将金银花露灌入徐贤的喉咙。
徐贤小腿浮肿渐消。宜棠将蜈蚣粉调蛋清敷在创面,这是广州十三行疍民教的解毒秘方。
宜棠对徐贤的士兵道:“每日换黄连水浸纱。”
这一宿折腾,转身时已经是朝霞满天,宜棠月白衫子染满血污,珠儿心疼得流泪。
岑妈撇撇嘴:“就知道逞能。”
“妈妈,那是少爷兄弟。”珠儿嗔道。
“左右不都是个男人,她就上手。”岑妈仍是不屑。
“妈妈,咱们去伺候少奶奶梳洗吧。”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梳洗什么?怎么梳洗?”
“妈妈,您可是最能干的。”珠儿嘟囔了一下嘴巴,心想岑妈不喜欢少奶奶,就一点办法也不想,真是罔顾了她沈宅第一能干娘子的称号。
岑妈嘴里这么说着,人却还是下轿去了,明明一瘸一拐,却还硬撑着把腿伸直,珠儿一阵心酸,做下人的,哪怕到了岑妈这个地位,仍旧不敢说自己生病了,而是硬撑着,生怕主子说自己没有用。
黄河吞没清晨的霞光,众人将烟土堆成小山泼油焚烧,宜棠不舍,“也可以做药用。”
陇海铁路已经通车,一行人火车到郑州,再换京汉铁路北上。
沿途北魏时期的佛像在峭壁上垂目。明明是最暴戾的时代,却刻画出最祥和的佛像。宜棠心里五味杂陈,“安居乐业”在这个时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沈世良与众人在郑州分别,他说要替世元去广州采买新婚礼物。
宜棠衷心道:“谢谢大哥。”
突然,一阵骑兵疾驰而过,马鞍旁挂着血淋淋的人头辫子,宜棠吓了一跳,忍不住往沈世元怀里躲去,沈世元搂住宜棠,“别怕。”
沈世良心中黯然,面上不显,只说“告辞”。
沿着京汉铁路北上,条件好了很多,沈世元叫来餐车侍者,琳琅满目摆了一桌饭菜,宜棠皱紧眉头,“哪里吃得完?”
一边喊着“岑妈珠儿”,又喊“大鱼”,“都来一起吃”。
岑妈一头黑线,“少奶奶,这成何体统,下人怎么能跟主子一个桌上吃饭呢?”
“民国了,人人平等。”沈世元道,“少奶奶让你坐,你就坐。”
“大鱼是个男人,也……也不能跟女眷一起吃饭。”岑妈脸色不悦,少奶奶不懂规矩,少爷也跟着瞎闹。
沈世元无奈,将饭菜分给大家,给宜棠留下一些,这才解决了岑妈僵持的局面。
过黄河铁桥的时候,钢架桥震颤如筛,宜棠被震得左右颠簸,全靠沈世元护着。
过了黄河,再往前走,安阳是大总统家乡,民生凋敝,未见特殊。
宜棠幼时,曾在京里生活过几年,只是年岁过小,一应往事,迷迷糊糊,无法再现。可过了保定,及至丰台,宜棠竟然生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永定门城墙浮现,暮色将护城河染成紫蓝色。十多年前,父亲带着她出京,十多年后,宜棠带着父亲进京,只是父亲已经是一捧灰烬。
宜棠她盯着河畔水车出神——木轮吱呀转动,她想起了沈世元黄河水车的比喻。
她该如何面对沈世元的亲娘。
卢沟桥的石狮子背上落满乌鸦,火车汽笛在暮色里撕扯,背粪桶的老农蹲在铁轨旁,用烟袋锅敲击枕木,“这铁蜈蚣吃的是咱庄稼地的风水,要这洋玩意儿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