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裹着雨丝漫过钟府飞檐,滴水瓦当坠下的水帘将灵堂前的白幡打湿。
宜棠立在廊下,望着天井里新扎的柏枝牌楼——金漆“驾鹤西游”四个字正被穿堂风掀得卷了边,底下乌泱泱的吊客多是帮派装扮,腰间鼓囊囊的,似是别着枪套。
演员虽多,但在权势地指挥下,按部就班,毫无差池。
自鸣钟突然铛铛作响,惊得宜棠伸手触摸,想要一个依靠,腕间素银镯子磕在廊柱上,这声音倒与教堂临终祷告的铜铃有三分相似。
锦津突然一连数日不曾来,宜棠心里隐隐不安,便刻意疏离与沈世良的距离,除了“姐夫”,再无其他称呼。
好在沈世良忙于应酬,一天下来和宜棠也说不了几句话。宜棠听嬷嬷们无意说起,沈大公子老被灌醉。
沈世元再未出现,以至于宜棠开始怀疑,难道那是一则乌龙消息,有人借了沈世元的名义发丧。
果真如此,那就好了。
宜棠心里升起不切实际的希望。
就算是沈世元现在登报撤销婚约,宜棠也不会在意世人毁誉。
她个人的自在,远在他人评价之上。
她想念广州孤儿院的嬷嬷们,在他们身边,这些男欢女爱,伤春悲秋是多么渺小。
想到这里,宜棠猛然回头,看见父亲的遗像,她惊讶地发现两人在对视,她一瞬间突然理解了父亲。
她跟父亲大概是一样的人吧。
沈世元的安静让徐艺茗和大鱼不知所措。
大鱼是沈世元的侍从,从兰州来张掖数日,按照沈世元的吩咐,日日在前厅帮忙。
三少奶奶毫无波澜,从没有问过他这个生面孔从何而来,仿佛所有人都与她不相干。
大鱼把三少奶奶每日的情况汇报给少爷听。
沈世元不是在吃饭喝汤,就是在睡觉养神,大鱼也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少爷是否听进去了。
可是他没有反对,那就继续说吧,大鱼拿定主意。
可钟协统见不到世元,心里总放不下,生怕突然失了热闹,前功尽弃。
他忍不住劝宜棠,“舅侄女儿,你去看看姑爷,如何?”
宜棠说他有人看着。
“谁?”
“徐秘书。”
钟协统急得上窜下跳,“我说舅侄女儿啊,你心可真大,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那个女的安什么心。”
宜棠不言语,钟协统更急了,气道:“你是真不懂男人啊,哪一个猫儿见了腥不凑上去,你白日在这里回礼,夜间去看一眼总行吧?人家可是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貌有才貌,都肯纡尊降贵,侄女儿,你还端着干嘛?”
“晚上我也要休息。”
钟协统简直要疯了,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转,又是踱步又是跳跃,抓耳还挠腮,他有苦难言,有话不敢说。
他冲回去讲给五姨太罗心听,“你,去教教宜棠。”
“教她什么?”罗心心里冷笑,面上仍是柔柔的。
“教,教……教她怎么伺候男人。”钟协统含蓄不了,“这孩子没有娘,男女之事没人教她,你也是长辈,你去教。”
钟协统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还会说洋文吧?”
罗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会吧。”
“大毛子也讲洋文吗?”钟协统问道。
“跟英国人说得不是一种话。”罗心纠正。
钟协统骂了句脏话,嘀咕道,“他妈的长成一样,怎么说话不一样呢?”说罢又扬长而去。
罗心翻了个白眼,后悔刚才没讲个价,她要跑了,不带点钱怎么傍身。
罗心想起钟协统的话,心里突然好受了些,锦衣玉食的钟小姐,风轻云淡的荣小姐,跟她一样,有什么区别,都要以色侍人。
她开心爽快地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泪光中,她仿佛看到了沈世良,与他欢洽,她是那么心甘情愿。
一转念,都是钟协统那个糟老头子可恶恶心的嘴脸。她拿出枕下的一个小人,死命扎了几针,嘴里咒骂:“去死吧,你个死老头、王八蛋。”
这日,大鱼照常汇报,沈世元一改往日面无表情的样子,颇不耐烦,“说正经的。”
大鱼一时间怔住,什么是正经的?
“在河南起事的那个白振海。”
“大帅命马家兄弟阻击,马家兄弟阳奉阴违,总统震怒,连带大帅也吃了瓜落。总统派了新的甘肃都督,张文海这几日就到兰州。”
大鱼心里不服,什么正事?就说是公事,他不就懂了。
少爷看似平静,心情也就那样。大概是憋的。
两人正说着,沈世良推门进来。
沈世元吩咐大鱼出去,大鱼求之不得,像见到救命稻草般冲着沈世良感激一笑。
大鱼出门就发现不对劲,大少爷好像是板着脸?
可大少爷平日不是最儒雅的吗?
说话总含三分笑,这才是大少爷的行事风格。
大鱼赶紧一溜烟跑了,给三少奶奶帮忙去,虽然三少奶奶也不认识他,可她和和气气,长得跟画上的仙女一样,大鱼觉得她跟家里二太太还有点像,跟少爷长得如兄妹似的。
“大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偷听了?”沈世元见是大哥,开门便抛出一句话,他来了多久了,猫在门口,一声不作,大鱼说起宜棠的事情,总是绘声绘色,连猜带蒙,一点不知道避讳。
这小子该敲打了。
“世元,那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偷袭了?”
沈世元怔住,大哥凭什么对婚约不满?
“世元,你一定要这样做?”
沈世良一脚把门踢上,气急败坏。
“大哥,你有何立场兴师问罪?”沈世元道,“你永远是我大哥,但是宜棠与我,本就有婚约,虽然冲喜成亲过于荒唐,但婚事已成定局,我不会退让。”
“那你问过宜棠的意思吗?”沈世良咆哮。
“大哥,你知道宜棠什么情况,我若不这样做,宜棠永远不会承认我们的婚姻。”
“我是犯了错,我认错人了,可我心里本来就属意于她。”
“大哥,宜棠与我,缘分已定。”沈世元又道,“我知道我在为难宜棠,但是宜棠绝不会嫁给你。为今之计,嫁给我是最好的选择。”
沈世良明白,自己不过是困兽之斗。
宜棠不会接受他。
夜深人静,酒精的刺激让他愈发清醒,他摩挲着荣家成的遗书,又想起沈世元的话,宜棠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
宜棠明明不愿意,可是沈世元说得不错,宜棠更不愿意也不可能嫁给他!
他的心和桌上那些横七竖八的酒瓶一样,空空如也。
今天已经是第十五日,钟协统始终不肯发丧,宜棠明白,不过是在等沈世元来。
荣家的事再也不只是荣家的事,起码她说了不算。
守夜的人陡然又多了起来,来来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宜棠一个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各个悲戚无比,唯有钟协统是一个异类,他如同办喜事一样迎来送往。
当唤“三少奶奶”的声浪涌来时,宜棠下意识攥紧襟口白绒花,花瓣在掌心揉作一团,她望向灵柩方向,檀香烟雾缭绕中,遗像上的父亲,陌生而熟悉。
她看见人群中的沈世良,与人谈笑风生,彬彬有礼,她想这样山呼海啸的排场才是沈家男人的生活吧。
沈家的女人们无声无息,恐怕连注脚都不是。
她心里的惶恐与不安,随着被不再提起的“荣小姐”和反复恭维的“三少奶奶”愈发强烈。
她木然答应,她知道这个称呼已经深深烙在她的身上,这还是在张掖,一旦回了内地,恐怕她更要乖乖扮演沈家媳妇,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她越过人头攒动的人群,想她父亲在天之灵,是否满意今天的一切?
她在心里问道,“爹,沈世元和沈家真的会如你所愿成全我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她唯有鼓起勇气往前走,父亲是她的启明星,会一直看着她。
一个青年凑上前来,“三少奶奶。”
神色十分恭敬,面目刚毅,大抵也是军人。
军靴上的马刺在青砖地刮出火星。
他敬礼时袖口露出截纱布,渗着的新鲜血迹与灵堂红烛同色,宜棠连忙问道:“你受伤了?”
大鱼连忙答道:“卑职前几日来张掖在路上遭了伏击,三少爷说这伤疤该给您瞧瞧…..,我见您忙,就让徐秘书包扎了,今日不知为何又渗出血来,我就斗胆让您看看,还没敢跟三少爷说。”
他憨笑着挠头,发梢还沾着戈壁滩的黄沙,“这里的人都说您医者仁心。”
宜棠轻轻“嗯”了一声,“你坐下,我要看看伤口。”宜棠吩咐嬷嬷把她的药箱拿来。
宜棠解开纱布,心下明白这就是徐秘书处理不当,伤口太深,应该重重缝合,而不是在表面缝合成一个荷包状。
“我这是怎么了,三少奶奶。”大鱼痛得厉害,要不也不敢来找三少奶奶。
“没事,我来处理。”宜棠用碘酒和石炭酸重新清理了伤口,缝合后缠上纱布,交代:“不能碰水,也不要用力。”
大鱼心里暖洋洋,连忙自我介绍,“我是三少爷副官,您叫我大鱼。就是您吃的鱼那个鱼。”
宜棠点点头,嘴角牵出一丝笑容,和煦而温柔。
大鱼想老李说得没错,三少奶奶是天下第一善心人。
“三少奶奶,三少爷说您得空时请您回房一趟。”大鱼道。
宜棠只得过去,她心里念了一下“回”这个字,还是不知道沈世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
他又是个病人,骂不得打不得。
宜棠仍是在耳房换了衣服才进房,大鱼在外面瞧见,连忙说:“少奶奶,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面候着,您有事请叫我,回头我要是进去看少爷,也会洗手换衣服。”
宜棠点点头,推门进去。
沈世元本在假寐,瞬间睁开眼,伸出手,“过来,宜棠。”
“沈世元,我们没有那么熟。”
“好,按照你的节奏来。”沈世元笑道,“该给我换药了。”
“让徐小姐给你换。”
“你来。”宜棠走近沈世元,药箱就在一旁,宜棠轻手轻脚解开绷带,拿一根棉签按了按伤口,血痂下长出肉而不是残留脓液,宜棠放心了许多,说道,“恢复的很好,今天换过药后,就不缠绷带了。”
“还是缠上吧。”
“为什么?”
“我想出去,不能是让你一个人在外应着。”
“若不是你,也不会来这么多人。”宜棠很是不满。
“宜棠,你跟着传教士长大,觉得人去世就应该静静道别,可父亲是中国人,中国人死亡的传统就是大操大办,父亲也不是普通人,若是丧事办的简单,于父亲一生的清誉并无益处。”沈世元认真解释。
“我还有一事问你。”
宜棠见他肯说话,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你为什么突然要承认之前…….成亲的事情,你不是要退婚吗?”
宜棠本来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她索性说个明白。
“宜棠,我是真心的。”沈世元一边说,一边又拉住宜棠的手,“希望你尽快适应沈世元太太的身份。”
“你这么聪明。”沈世元继续道,“你只要肯用些心,你一定能做好。”
宜棠想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却被他用了更大的劲儿贴到脸上,硬硬的胡茬刺得宜棠有些疼。
“放开我。”宜棠冷着脸,她的聪明才智不一定要用在当人家太太上。
沈世元显然不会听话照做,而是把宜棠的手贴在自己嘴唇上,他还使劲亲了两下。
宜棠面红耳赤,“沈世元,你干什么?”
“宜棠,晚上不要去守灵了,我的人都来了,他们会看好。”沈世元不放手,“你也不是铁打的。”
“好,我早点回去休息。”
“来了很多人吊唁你父亲,若是你我不住在一个房间,会有人说闲话。”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宜棠面不改色,“我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人言可畏。”沈世元道,“沈家是大家族,你不想日后过得难,就听我的话留在这里,我不可能时时在家,家里的事情,尤其是女人们的事情,你都要自己应付。”
“既然是龙潭虎穴,何必为难我去闯,我志不在此。”
“宜棠,你和父亲人口简单,你没见过大家族里的事情,多留心些,我不想你在沈家过得不开心。”
沈世元自持逻辑,根本不顺着宜棠的话讲。
“沈世元,我确实没有想过要做你太太,我知道沈家家大业大,嫁进沈家是很多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我真的没有这个想法。我想你是留洋回来,思想新潮,不会接受被安排的婚姻,当我知道有婚约一事,我便想着见到你时一定跟你说清楚,这样可以对彼此都好。”
“宜棠,你在人前不能叫我沈世元。”沈世元道,“当然,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爱叫什么都行。”
沈世元这话说得暧昧,宜棠涨红了脸。
“坐下来。”沈世元使了些力,宜棠只好坐到床边,她望着窗外的暮色,任凭怒气像火烧云一样聚集。
她试图把手抽回来,却发现一直被沈世元牵着变换地方,他骨骼分明轮廓清晰,硬的眉骨和鼻梁,柔软的是唇,宜棠被她折磨得想给他一个耳光。
好不容易,门外有敲门声,是大鱼。
“三少奶奶,晚餐我放在门口,劳烦您端进去。”
宜棠应了一声,看着沈世元,眼里冒出火星,可沈世元只觉得是星光闪烁。
“我去端饭。”宜棠忍无可忍。
沈世元这才放开。
宜棠把餐盘放在桌子上,沈世元起身过来,大剌剌坐下,看着宜棠,宜棠只得盛饭,把筷子递给他,他这才露出笑容,“坐下吃。”
酸枝木嵌螺钿圆桌上,春笋盛在钧窑月白碟里,映得宜棠素麻孝服泛起冷光。
沈世元舀汤的银匙突然敲响碗沿——“尝尝这个。”
他夹起片火腿,油光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倒像灵前将化的白蜡。
宜棠忍住内心的不适,她已经从自虐的情绪中走出来,她用筷子接过这片笋。
饭菜十分清淡,宜棠尝了一口春笋,清香甘甜,终于不再是西北菜浓油赤酱,她着实多天没有吃饭,今日被沈世元气得真是饿了,她慢慢吃起来,不知不觉,一碗饭便见底了。
宜棠拿起勺子还要盛饭,被沈世元夺下碗筷,“就吃这么多。”
宜棠这才发现,腹中沉甸甸的,再吃就会积食。
沈世元把米饭吃完了,自己给自己舀了一碗鸡汤,突然冒出一句话,“以后不要自残。”
宜棠看了看自己的手,疼痛竟然密密麻麻明显起来。
“我们把父亲骨灰带回天津荣家祖坟,逢年过节,也好祭拜。”沈世元边喝汤边说。
“广州还有两处房产,我让人去接管,你们当日离开太仓促,没有妥善安排,如今被人占着,父亲离世,那些人更加有恃无恐。”
“钟夫人那边,已经从上海请了大夫过去。”
……
宜棠默默听着,这十来天他可真没闲着,把荣家的事情搞得一清二楚。
见荣宜棠不语,沈世元问道:“是不是我管太多,你不高兴?”
宜棠摇摇头,她岂能不知,反对无效,男人就爱逞能。
“我回去换洗。”宜棠起身想走。
“我陪你回去。”
“你最好不出门。”宜棠反对。
“十多天了,伤口差不多,再说我避开人群,没那么多感染源。”沈世元笑道,“你放心,我也不想再感染一次,要是醒不过来,你要当……。”
沈世元自己打住了,戎马生涯,风险随时都在,他可不想留下宜棠一个人。
他看宜棠,心里忍不住嘲笑自己——自以为是,宜棠只是关心一个病人的死活。
宜棠回望了一眼,满是不屑,她又不是娜拉,好像没有他,她就活不下去一样。
大鱼再次叩门,禀报轿子备妥,沈世元披着一件马褂,铜纽扣擦过宜棠鬓边白花,惊落的花粉在暮光里化作金尘。
她望着他踏入雨幕的背影,忽然看清衣服内衬绣着的紫荆花——与父亲官服补子上的鹭鸶,仿佛是同一个苏州绣娘的手笔。
宜棠第一次跟沈世元挨得那么近,他外套呢料擦过她麻布孝服,泛起细小的静电火花,在昏暗中绽出转瞬即逝的蓝光。
她一动也不动,一口气也不敢喘,仿佛这样就可以稍微保持一下彼此的距离,至少不做气息的纠缠。
沈世元不管那么多,他就是要全面侵入宜棠的生活,帮她完成身份的转变。
他知道,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完全是靠他一手拉着,他但凡用力小一点,她就要挣脱,要指望她来靠近,不次于天方夜谭。
他有内疚,谁叫他之前闹了个乌龙,他又不甘心做亏本买卖,他偏偏要在宜棠处得到奖赏和鼓励。
一路上,沈世元把玩着她腕间素银镯子,指腹突然按住内圈刻的“1907”,那是她及笄那年父亲送的。
“荣大夫可知这镯子……。”他故意将热气呵在她耳后,惊得她颈后绒毛立起,像极了手术台上应激反应的实验兔,“原该是鸳鸯镯,另一只在我娘妆奁里。”
宜棠心里一惊,她仔细看了一眼沈世元,沈世元被这不友好的目光灼伤,他不明所以,伸手拦住宜棠的目光,“宜棠,我是面目可憎吗?”
宜棠转开脸,不说话。
她的母亲在天之灵,会不会也觉得很讽刺,她的女儿还要去叫那个女人“娘”。
她陡然升起对亡父的怨恨,深情全部给予自己,凉薄统统赐予他人。
她的母亲被无辜扯入一段纠缠的感情,因为有了她而无从选择,她甚至怀疑母亲的死亡,或许有意为之?
她为母亲不值。
薄情的人,花团锦簇,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