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宜棠，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绷着一种奇异的张力——勇敢而脆弱。
从饭店出来，那股因张如玉和沈世元湖口旧事而生的委屈，如同发酵的面团，一路都在她胸腔里不受控制地膨胀，沉甸甸地压着心口，连带着呼吸都有些滞涩。
宜棠试图用职业的冷静去压制，却根本无济于事。
路旁偶见的野花，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可那些娇俏的色彩，都化作嘲讽的脸和得意的笑，衬得她内心的兵荒马乱更加狼狈。
宜棠被一股无形的怨气推动着，她走路大步流星，几乎带着风声， 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无暇也无意去顾及左右熙攘的人群和街景。
直到——
“喵呜~”
一声细弱却清晰的猫叫，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包裹着她的怨愤气泡。
宜棠猛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橘白相间的短腿小猫咪，正灵巧地从她脚边窜过，迅速消失在行人的腿缝间。
这小小的插曲，让她短暂地回神，目光终于聚焦在周围——熙熙攘攘的街头，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人面带笑容步履轻快，有人眉头紧锁行色匆匆，愁容与笑容交织，都是生活最真实、也最无法回避的面目。
谁又能真正幸免于人生的烦忧？
但谁都不及沈世元讨厌！
宜棠下意识地回头，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那只小猫。
只见它小小的身影已敏捷地穿过人流，寻到一处僻静的墙根角落，正低头忙碌着什么。
宜棠定睛一看，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原来它嘴里还小心翼翼衔着一只更小、更懵懂的小奶猫！
它正试图将幼崽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
为母则刚。
这四个字，毫无预兆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进宜棠的心湖。
一只路过的流浪猫妈妈，尚且知道在混乱中奋力保护它的幼崽，寻找安全的角落。而她呢？刚才还在为了一个男人过往的暧昧不清而横冲直撞，怨天尤人……
相比之下，自己的纠结显得如此幼稚而徒劳。
赌气的宜棠怔在原地，看着那猫咪忙碌却坚定的身影，胸中翻腾的怨气嗤嗤地泄了出去。
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感涌上心头，她竟真的破涕为笑，嘴角弯起一个带着自嘲和释然的弧度。
是啊，越是杂草丛生、看似混乱的地方，越容易从坚硬的缝隙里，倔强地冒出一株新绿或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生命最初的形态，本就如此——粗砺的环境包裹着最纤弱的希望，却又蕴含着最坚韧的力量。
走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宜棠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街头的喧嚣和内心的烦扰都留在了门外，脸上残余的泪痕和自嘲的笑容被她迅速敛去。
在这里，她必须立刻切换身份——她是一个女战士，一个医者。任何个人的情绪，都不能凌驾病人健康之上。
换季时节病人骤增。
周遭的百姓早已习惯了这位医术好、耐心足的荣大夫，但凡有点头疼脑热，都愿意来找她要颗药丸。
一传十，十传百，每日诊室外都门庭若市。宜棠有时也分不清这是幸还是不幸——是对她医术的认可，可周遭贫苦的人如此之多。
但今日不同。
宜棠没有直接去诊疗室，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找出干净的棉纱和细绳，对着镜子，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给自己做了一个口罩。
白色的棉纱覆盖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却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睛。
她需要这层物理的屏障，将外界有可能伤害她健康的物质一一隔离。
宜棠就这样戴着自制的口罩，走进了詹森的病房。
詹森的情况确实好了很多。
毒瘾发作的间隔在拉长，强度在减弱。
作为医生，他开始用专业知识去理解和对抗这种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折磨，甚至开始系统地记录自己的症状和对抗过程。
他写信给拜尔公司，陈述海洛因滥用的危害——石沉大海，也联系了母校的老师同学，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带着悲壮色彩的医学试验品。
他放弃了个人声誉，只为寻回一个医生应有的灵魂。
“你今日为何戴着口罩？”
詹森看到宜棠的装扮，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自信的困惑，“我……味道很难闻吗？”
宜棠隔着口罩，声音有些闷，但语气是温和的，“不是因为你，詹森。”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病历夹的边缘，似乎在积蓄勇气。
她需要倾诉，需要与人分享这份巨大的人生转折，需要理解和喜悦来冲淡心头的阴霾。
“詹森，”宜棠抬起眼，目光透过口罩上沿，清晰地望进詹森的眼睛里，声音带着一种郑重其事，“我怀孕了。”
“what?!” 詹森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灰蓝色的眼珠瞬间凝固，仿佛被冻结在惊愕的冰层里，随即，那冰层碎裂，迸发出一种奇异而炽热的光芒！
他先是震惊，随即是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
他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
一个充满生命力、象征着救赎和未来的好消息，来填补失去毒品后灵魂深处那巨大的、令人恐慌的空虚！
作为一个医生，终日与疾病和死亡打交道，还有什么比一个崭新生命的孕育更能点燃希望之火？
詹森激动地站起来，张开双臂，给了宜棠一个充满喜悦却小心翼翼的拥抱，“你的宝宝一定像天使一样美丽！”他由衷祝福。
拥抱松开，詹森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未褪去，却忽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孩子的父亲……是你先生吗？”
“当然！”宜棠被他这过于“认真”的问题问得又好气又好笑，隔着口罩都能感觉到她翻了个白眼，“不是他还能有谁？”
语气带着点嗔怪。
“棠棠，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詹森连忙解释，眼神真诚，“我看得出来……你还没告诉他。”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宜棠状态中的一丝异样。
“这是我的荣幸。”
詹森的脸上绽放出温暖而自豪的笑容，“我想我是你分享的第一个人，对吗？”
这份被信任的感觉，对他而言弥足珍贵。
“很好。”宜棠眼中的笑意加深，隔着口罩也能感受到她的愉悦，“你那颗聪明的脑袋终于恢复了神志。”
她调侃后随即转入正题，“对了，你的英国同仁们有给你好的戒毒建议吗？”
“恐怕没有。”詹森摊摊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却坚定的苦笑，“克服。战斗。身体和意志的双重战斗。”
他平静而温和，“我想这是唯一的道路。”
“棠棠，谢谢你跟我分享这个好消息。”詹森的目光落在宜棠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而充满责任感。
“新生命的到来，会让我更加有信心。我不想宝宝知道他（她）母亲的好友是个瘾君子。”
这句话，是他对自己最深刻的鞭策和最郑重的承诺。
宜棠心头一暖，手下意识地轻轻抚上小腹。
一个词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善莫大焉”。
这个在复杂心境中被发现，带着些微委屈却又被坚定选择的孩子，或许真的是个被祝福的孩子，冥冥中带来了某种契机和力量。
“你好好休息，我去工作。”宜棠告别詹森，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干练。
詹森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不同于以往的神采，那是属于一个医生的清明和属于一个朋友的关切，“棠棠，照顾好自己。”
“一定会的。”宜棠郑重承诺，转身离开病房。
口罩下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温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