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章的暴毙,在喧嚣的京城里,不过是一则猎奇的谈资,被当作“高官离奇死亡之谜”在茶馆酒肆间口耳相传。
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层出不穷——情杀、仇杀、政治暗杀……满足了市井小民对权贵秘辛的窥探欲。
然而,无人真正探究真相,更无人为他发声。在波云诡谲的乱世棋局中,一个人的死亡,实在不足言道,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很快便被更大的风浪吞没。
死亡为沈家带来了外界的“平静”——一种被遗忘、被放逐的平静。那些大报馆,在这件事情上,无一例外保持缄默。
沈家彻底远离了权力中心,成了无人问津的昨日黄花。然而,这份外部诡异的宁静,却反衬出沈家内部的惊涛骇浪。
沈一章遗留在外的那些“家眷”们,在短暂的惊恐后,她们想起了与沈家的关联,对她们而言,沈一章的死亡不是终结,而是瓜分遗产、确保后半生优渥生活的最后机会。
云如梦名义上当了几十年家,她凭借沈一章的宠爱和儿子沈世元的军中新贵地位,手腕强硬,心思活络,将府中人事、银钱出入、人情往来攥在手中。
她自以为精明,下人们畏她如虎,连韫仪也因性情淡泊且顾忌儿子处境,不愿与她过多争锋,使得云如梦在沈家内宅“张牙舞爪”几十年。
然而,沈一章的骤然离世,如同釜底抽薪,瞬间抽干了云如梦所有的底气和依仗。
当那群如狼似虎的外室带着孩子涌进沈宅,吵嚷着要“讨说法”、“分家产”时,这位昔日的“主母”第一个慌了神。她下意识地想像过去那样摆出主母的派头,厉声呵斥,试图用积威压服众人:
“吵什么吵!都给我规矩点!老爷刚走,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闹腾,成何体统!” 她挺直腰板,努力维持着往日的凌厉眼神,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向闹得最凶的一个外室。
岂料,对方非但不怕,反而嗤笑一声,叉着腰,声音尖利地顶了回来:“哎哟喂,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府里‘当家作主’的二太太嘛!怎么?老爷不在了,您还在这儿摆谱呢?我们可不是您府里的下人,任您呼来喝去!我们是老爷明媒正……呃,是老爷的人!是少爷小姐们的娘!今天来,就是要讨个公道!您要真能当家,倒是拿出银子来啊!把账本拿出来,让大家伙儿瞧瞧,老爷留下的金山银山,都进了谁的口袋?”
这番话如同尖刀,直戳云如梦的软肋。
云如梦分明是连账本也看不懂,面对账房先生“空架子”的结论,她不解,也不接受。
富贵明明历历在目,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她在沈家过了几十年这样的日子,沈一章死了,财富就没有了,她不信。
账房先生和管家搬出了账本请她过目,望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云如梦一阵眩晕,她不耐烦看这个,她只发号施令。
账房先生和管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这项那项开支,她起初还能云里雾里假装应付一番,不过多时便头痛欲裂,比苍蝇钻进头里还要痛苦。
她只想知道结果,两个她平日骂惯了的人居然敢不听,她不禁大怒,她对着账房先生大骂,“你说,银子呢?怎么没有了?”
账房先生早没有了往日的恭敬,望着云如梦那无知的可怜模样,他冷冷的,带着讥讽,“三太太,您以为沈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呢?还是老天爷下下雨,拿桶接了就能用?”
“你!?”云如梦怒目圆睁,
混乱中,不知是谁真把一本厚厚的旧账册塞到了云如梦手里。她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又不敢丢。众人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叫嚷:
“对!查账!”
“看看老爷的钱都花哪儿了!”
“是不是都被你中饱私囊了?”
云如梦额角渗出冷汗,强作镇定地翻开账本。那密密麻麻的数字,过去在她眼中不过是操控府内开支、从中渔利的工具,她只需知道大体流向,自有账房先生去处理细节。
如今要她当众核算、解释清楚,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手指颤抖地拨拉着算盘珠子,越急越乱,算珠噼啪作响,却半天算不清一笔简单的收支。
“啧啧啧,瞧见没?这就是咱们府里‘精明能干’的二太太?” 一个年轻些的外室抱着手臂,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连个账都算不明白,过去几十年是怎么管家的?怕不是一笔糊涂账,全凭她一张嘴说了算吧?”
“就是!我看啊,老爷的钱,指不定被她挪用了多少去贴补谁了!” 另一个立刻附和,引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和毫不客气的哄笑声。
云如梦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算珠滚落一地。
她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过去几十年引以为傲的“管家之才”,在赤裸裸的财务问题和这群毫无顾忌的外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她精心维持的威严和体面,在哄笑声中碎了一地。
云如梦毕竟人前风光几十年,见过风也迎过浪,她也不是几根软骨头搭建起来的,鼓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摆出出事实:老爷生前虽身居高位,但开销巨大,人情往来、维持体面、以及他自身的一些……“额外支出”,早已耗去大半积蓄。
如今家业凋零,剩下的产业和浮财,按规矩分给各房,已是捉襟见肘,往后的日子,大家都要学会精打细算。
由奢入俭难!
这些习惯了被沈一章用金银珠宝供养、过惯了挥霍日子的外室们,如何能接受“精打细算”四个字?
她们只认准了一点:沈家是棵大树,就算倒了,烂船还有三斤钉!
沈世良和沈世元作为沈一章成年的儿子,必须负责到底!
“分明是你藏了银子不肯拿出来,走,我要带你去见官。”一个外室突发奇想,准备从外围突破,瞄准了刚才与云如梦闹掰的账房先生。
外室说罢就拉着账房先生往外走,管家连忙出来打圆场,“诸位太太,钱怎么来的我们不知道,怎么花的,我们都有记录,去了官府我们也不怕,倒是您们,不知道能不能替沈大人说清楚银子的来路。”
饶是云如梦,也听清了这话里的意思,如今的沈家,哪有跟人争长短的资本?
一屋子人突然又不言语了。
云如梦无力颓废地坐在椅子上,眼泪如断了线的风筝,沈一章去世的那天她也不曾这样哭过,如今她是真伤心了,前半辈子镜花水月,后半辈子眼看成空,她一个妇道人家,叫她如何是好。
“二太太,我看您也别哭了,搞得像我我们欺负您似的,不如我们继续拢帐,早日算好了,好让我们哥俩有条生路,奔个活头。”
“两位,大门敞开着,想走尽可以走。”韫仪走了进来,这位出生王府的格格,往日活得跟一尊菩萨一样,此刻竟然显示出几分金刚怒目的严厉。
管家和账房先生一时间分不清虚实,都拱着手堆着笑,“大太太…….”
“两位。”韫仪坐下,“把账本交给我吧,在我盘清楚账单之前,还屈尊两位在府里多呆些时间,不过两位放心,我也不会留着两位太长时间,毕竟沈家如今也养不起闲人。”
管家眼睛一横,一个懦弱的大太太,也敢言语上饬他们两个,就要回嘴,大鱼走进来,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只对着韫仪,“大太太,阳泉那边账查清了。”
阳泉正是两人老家,正所谓做贼心虚,两人不禁内心咯噔,刚刚置下的大宅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两人脸上戾气顿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哈着腰,“既然大太太这样吩咐,我们两个自然无不从命。”
沈家这座已显颓败的空架子,仍旧有人眼中闪烁着不甘与贪婪的火焰。
摆平外人容易,找出证据,吐出不该拿的,扫地出门即可,真正麻烦的还是沈一章生前的风流账,既要公平公正,又要合情合理。
然而人心不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帮女子和小人,韫仪心中冷笑,事情眼下结束不了,那就拖着。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旗袍,发髻纹丝不乱,脸上带着哀戚却沉静的神情。
她没有看失魂落魄的云如梦,而是直接面向那群吵闹的外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久居上位的从容:
“诸位,请肃静。老爷新丧,灵枢尚在,如此喧哗,惊扰亡魂,于心何忍?我是沈家大太太。府中事务,从今日起,由我暂理。”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继续说道:“诸位所求,无非是身后安置。沈家如今境况如何,想必大家心中亦有数。账册在此,”
她示意身后的老管家捧上一本看起来清晰得多的新账册——显然是刚整理出来的,“府中现存产业、浮财,皆有明细。稍后,我会请几位族老到场,连同世良、世元,与诸位共同商议一个公平的分配方案。在此之前,请诸位移步偏厅稍歇,备有清茶素点。若再有无理取闹、惊扰灵堂者,”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莫怪我以家规处置,届时请巡警维持秩序,也休怪沈家不顾最后的情面。”
韫仪的话,条理清晰,软中带硬,既给了台阶,也划下了底线。尤其是她提及“家规”、“巡警”,以及那份清晰的新账册,都传递出与云如梦截然不同的掌控力。
闹事的外室们被她的气势所慑,又见沈世良、沈世元兄弟都沉默地站在韫仪身后表示支持,气焰顿时消了大半。虽然依旧有人嘀嘀咕咕,但终究不敢再造次,在老管家的引导下,不情不愿地去了偏厅。
云如梦呆呆地看着韫仪从容不迫地掌控了局面,再对比自己刚才的狼狈不堪,一股巨大的羞耻和失落感将她淹没。
她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过去几十年的“掌权”,不过是建立在沈一章宠爱和儿子权势基础上的空中楼阁。
当这两大支柱轰然倒塌,她所谓的“精明能干”在真正的风浪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看着韫仪挺直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滚落满地的算盘珠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她默默地退到角落,再也没了往日的张扬,只剩下一个被现实击垮、不知所措的老妇人身影。而沈世元看着母亲的落寞,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悯。